那一年夏,尚九熙没再去小水塘,也没再买过一根儿冰棍,兜里再也没一把亮晶晶的糖,放进玻璃罐里零钱放进去后就再没拿出来过,他隔上几日都要去村口坐一坐,因为邮差会从村口经过,他见了也总会问一句,有信吗?邮差多数摇摇头,然后一脚跨上车走远了。也有极少数会停下来从挎包里掏出一两封信,但都不是他的。
落雪声比不得雨声来的热闹,一夜寂静,第二天一早推门时才知道昨儿夜里落雪了,白皑皑一片蔓延了整片山林,这个时候没人会选择出门的,一夜的雪不知在地面上覆盖了多少厘,一脚下去鞋袜都湿透了。
“外公,今年妈妈会回来吗?”
尚九熙坐在炉子前拿着火钳拨弄炉火,脚边堆放了几个红薯土豆,老人躺在不远处的摇椅上眯着眼抽烟。
“不回来,这年咱爷孙俩也过得下去,”老人吧嗒嗒吧嗒抽了几口,起身走到炉火旁,将烟杆别到身后,“乖孙孙,想妈妈了?”
尚九熙眼睛盯着炉火摇摇头。
老人俯身揉了揉尚九熙的头发,“等过俩天雪停了,我带你去集上备年货去,今年给我乖孙孙包个大红包。”说着又回到摇椅上躺下。
炉子里火渐渐熄了,尚九熙从里扒拉出两个红薯,太烫不敢伸手去拿只能拿火钳拨弄到炉子边沿上,
“有外公在就很好了,”
尚九熙又往炉子丢了两颗红薯进去,从出生到现在他见自己父母的面数一根手指头就能数过来,父亲还好,时刻惦念着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时不时会邮寄些小玩意儿过来,写来的信里,两页信纸有一页都是关于他的,可母亲不同,不会给他买小玩具,也不会在信里提到自己,仿佛自己不是她生的一般。
“我不想上学了,”尚九熙垂着头低低的说了声。
老人没听清,从摇椅上起身向尚九熙走了两步,“说什么?”
“我不想上学了,”
尚九熙低声又重复了句,老人这次听明白了,拿在手上的烟杆迟迟不往嘴里送,爷孙俩就这样沉默着,良久屋里又响起老人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以及一声极淡的叹息声。
雪接连下了三天,第四日午间停了,丝丝缕缕的阳光从白云中露了出来,尚九熙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牛车上,老人说好了要带他去集市上备年货,“乖孙,不想上学就不去,但外公可告诉你,日后啊可不行后悔,”老人回屋拿了床小毯子扔给尚九熙,冬日的风可是刮人的。
尚九熙头抵着毯子声音闷闷的说:“不后悔,绝对的不后悔,”
桃树发出花苞时尚九熙拎着行李离开了小村庄,向着他心之所望的地方去了。
老人腰间别着烟杆驾着牛车带着他带大的孩子离开满是桦树林的村庄。
“外公,我走了,”尚九熙在踏上前往县城的车时回头看了眼,老人站在不远处嘴里叼着烟杆,尚九熙红着眼冲着老人招了招手高声喊道。
汽车发出启程的鸣笛声,老人这才慢慢悠悠的从兜里掏出火柴点烟。
尚九熙上了车抢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坐下朝车外看,只来得及见到老人佝偻的背影,当下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的从眼眶里跑了出来,想冲下车,搭着老人的肩坐上牛车回到那个小村庄,可手指触到兜里的纸张,他又退缩了,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小白杨了。汽车启程了,小镇的风景不断在后退,尚九熙抱紧自己的书包抵着座椅背悄悄的落泪。
下了车,尚九熙一眼就瞧见了在人流中的何九华,好久没见了,长高了也瘦了,脸上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看着不停在人流中张望的何九华,尚九熙那点离家的悲伤一点一点被冲淡,随着人流来到何九华面前。
“熙哥!”何九华在看见尚九熙时立即一把扑来上去。
尚九熙放下手里的行李紧紧抱住扑过来的何九华,轻声说道,“熙哥来了,熙哥来了,”
俩人坐上最后一班车,一上车尚九熙就拉着何九华往后面坐,车子摇摇晃晃启程,尚九熙将书包打开让何九华看,里面满满登登的装满了零食。
何九华眼都看直了,伸手随便抓了一小袋辣条出来,迫不待及的撕开包装吃了起来。
尚九熙看着何九华满意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伸手摸了摸何九华的头顶,“慢点吃,我给你买了很多呢,”
何九华开心的都要起飞了,油乎乎的手又要往书包里伸,尚九熙也只是看着并不阻止,“熙哥,我想吃楼下那家的凉面,我每次路过的时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何九华嘴里的凉面尚九熙是知道的,写的信里面提了不下五次。
“好,到家了就去吃,”
“熙哥,你真的不上学了吗?”
何九华吃了两袋辣条后就不吃了,他等着吃凉面呢。
身上并没有纸巾,尚九熙扯了扯自己的衣摆替何九华擦了擦手。
“不上了,上学没劲儿,”
“那我也不想上了,”
何九华刚说完就挨了尚九熙一记敲栗子,“何九华,何姨费尽心思把你弄进城里来,是为了什么,你不要跟我学,我俩不一样。”
何九华将头靠在尚九熙肩膀,轻声嘟囔:“那不一样了,明明就一样,”
尚九熙将手附在何九华眼睛上,认真一字一句道,“熙哥想看小白杨风风光光的。”
公交车晃晃悠悠走了半个多小时在一处老旧的站牌下停下了,何九华拉着尚九熙下了车,脚步稍快的往里一条小胡同里钻,瞧何九华那迫切的小模样,尚九熙跟在身后笑了,“着什么急啊,那凉面摊子又不会跑了,”
惹来何九华回头狠狠一眼。
跟着何九华七转八转终于来到一条破旧的小街上,这里的房屋灰旧破败,有些墙壁上用红色的液体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这条街要拆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拆,我刚来的时候就说要拆,”何九华一边说一边来着尚九熙往街的最里走。
一路上各色的小摊层出不穷,有吃的、有用的、还有小玩具,但是小吃是占了大半数的。
何九华拉着尚九熙来到一个用板车支起的小摊前,前边儿挂着硬纸壳,纸壳上面写着凉面,一碗一块钱。何九华指了指那个纸壳又指了指自己,尚九熙明白,纸壳上面的字是何九华写的,他在信里说过,为此还得到一碗凉面作为奖励。
“李叔,来碗凉面,”何九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不消一会,一个男人从旁边的房子里走出来。
那人站在门前向这边看了一会,“是九华呀,今儿不上课呀,”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往这边走。
男人是个跛脚,背还驮着,尚九熙远看还以为同自己外公年岁相当,近了才发现其实这人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年貌。
“今儿星期天,我上车站接我哥,凉面多点辣,我哥爱吃,”何九华身板挺得直直的,小手紧紧抓住尚九熙,一脸的骄傲。
男人这才看到站在何九华身后的尚九熙,“你就是九华嘴里常常念叨的熙哥吧,”男人一边调料一边说着,“九华这孩子得空就往我这儿跑,替我跑跑腿赚个一两毛,也不见他花,我问他存起来干什么,他说啊,他要攒车费回家见他熙哥,”男人夹了两大筷子的面放进盆里,“我就问熙哥是谁啊,他就巴拉巴拉的在我这小摊上讲了一下午,前几天说你要来了,高兴的啊,走路都是一蹦一蹦的,一份凉面好了,”男人拿过一个白色塑料袋将凉面装起来递给何九华。
“我熙哥可好了,”何九华接过凉面语气掩盖不住的自豪。
买完凉面何九华又带着尚九熙去了两瓶橘子汽水,何九华自己掏的钱。
何九华租的房子在五楼,一个小单间带着独立的卫生间,推门进去就是床,靠窗的地方放着两张桌子,一张上面摆满书,这是何九华平时写作业的地方,另一张是炒菜兼吃饭的用的,一旁放着不大的衣柜,地方紧窄但是布置的井然有序。
何九华从衣柜里翻出一套新的衣裳递给尚九熙,“熙哥,这是我跟妈妈去百货商场给你买的,你先去洗澡,我把妈妈给你酱的肉热一热,”
洗完的衣服只能挂在厕所里,好在开着窗很快也能干。
凉面有些辣了,何九华辣的不停吐舌头,尚九熙冲着那红艳艳的舌头就咬了上去,那个春天是带着辣的橘子味儿。
何母很少在出租房里住,尚九熙来了以后直接搬进厂房里去了,平日里担心何九华没人照顾,辗转一个多小时也是要回来的,给何九华做上明天的饭菜,又要急急忙忙赶回去,不然第二天是会迟到的。
尚九熙找了一家餐馆做工,时不时会带回一两块肉饼,这是晚饭没舍得吃的,
尚九熙手脚勤快、麻利,虽是在后厨帮职,但若是客人多的时候,他也会去前厅收收盘子、擦擦桌子,所以前厅里阿姨十分喜欢他,时不时会揣一把糖或者一颗茶叶蛋塞给尚九熙。
尚九熙全留下来给何九华了。 后厨的大厨瞧尚九熙瘦的一条一条的时不时也会给他开个小灶,总而言之他的生活过得还不错的,今天给摊个鸡蛋,明个儿悄悄地给人多加个鸡腿,
一个月也有三百多的工资,对此尚九熙很满足了。
领了工资那一天,一共三百八,给家里的外公寄了一百回去,还有两百八,趁着何九华放假,尚九熙请了假带着何九华去了趟游乐园,花了一百,夏天要来了,尚九熙咬牙花五十买了一个好一点的电风扇,他怕何九华睡不好觉,交了三十的水电费,就剩下一百了,尚九熙拿出自己带来的书包,翻出一个夹子数了数,加上这一百他有七百多的存款了,尚九熙满意的笑了笑,等到冬天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还要买些炭,何九华怕冷,拿出二十块钱放进何九华书包里。
何母因为工作被调到隔壁市了,走前给俩留一千五,尚九熙替何九华存了起来。
尚九熙在那个小餐馆里做了一年,工资从最开始的三百涨到八百,在冬天来临前,带着租了一个带有厨房的房子,租金只要一百八,这房子是他们餐馆的厨师长替他找的。
尚九熙带着何九华在这房子里住了三年,何九华高二那年尚九熙走了,走前尚九熙给俩人一人买了个手机。
哪一年何九华十七,尚九熙十九,我想给你最好的,哪怕忍受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