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曦微露,少阳派巨大的演武场已是人声鼎沸。
簪花大会初试今日正式开始。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场地被划分出数个区域,各派弟子摩拳擦掌,气氛热烈而紧张。高台之上,各大门派掌门长老均已落座,褚磊居于主位,面色沉静,目光扫视全场。令人瞩目的是,离泽宫那位神秘的红衣女子岳绮罗,竟也被请至台上,座位安排在褚磊下首不远,与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平起平坐。她依旧一袭红衣,面纱遮面,慵懒地靠着椅背,对周遭投来的各种探究、好奇、甚至隐含不满的目光视若无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禹司凤一袭离泽宫标志性的白衣,身姿挺拔如松,站在离泽宫弟子队列的最前方。他脸上银白面具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目光沉静,并未像其他年轻弟子那般四处张望或与人交谈,而是微垂着眼,似乎在养精蓄锐,又似乎…心神不宁。他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高台上那抹醒目的红色。
若玉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低声道:“司凤,第一场似乎快开始了。看抽签,你的对手是少阳派的一位内门弟子。”
禹司凤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表示知晓。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对手身上。
高台上,褚磊朗声宣布了大会规则与注意事项,声音洪亮,传遍整个演武场。无非是些“以武会友、点到为止、不得恶意伤人性命”的老生常谈。宣布完毕,钟鼎之声悠扬响起,标志着大会正式开始。
各区域裁判就位,被叫到名字的弟子纷纷上场。
禹司凤的比试被安排在靠前的场次。当裁判念到他的名字和对手时,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杂念,纵身轻跃,如一片白云般飘然落于场中,姿态潇洒利落,顿时引来一片低声赞叹。他的对手是一名使剑的少阳派弟子,看起来年纪稍长,神色凝重,显然不敢小觑这位离泽宫首徒的热门人选。
比试开始。
那少阳弟子剑法沉稳,根基扎实,一板一眼颇具章法,剑气挥洒间带着少阳功法特有的灼热气息。然而禹司凤的身法更快,更灵巧。他并未拔剑,仅以双指并拢,凝气为剑,身形飘忽不定,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对方攻势,指尖吞吐的凌厉剑气却总能精准地找到对方剑招中的破绽。
不过十来个回合,那少阳弟子已是左支右绌,额角见汗。禹司凤看准一个空档,指尖剑气骤然一吐,点中对方手腕穴道。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那少阳弟子握着手腕,脸色一阵青白,最终还是拱手道:“禹师兄修为高深,在下佩服。”
“承让。”禹司凤收回手指,语气平淡,并无丝毫得意之色。他甚至没有多看对手一眼,目光下意识地转向高台方向。
岳绮罗似乎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垂下的一缕流苏,对于他这边干净利落的胜利,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只是看了一场无趣的杂耍。
禹司凤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默然转身下场。
接下来的几场比试,禹司凤皆是以压倒性的优势轻松取胜。他的修为明显高出同辈弟子一截,加之冷静的判断和精准的出手,往往数招之内便能结束战斗。离泽宫禹司凤的名号,很快便在人群中传开,引得更多关注。
高台上的褚磊看着禹司凤的表现,眼中也流露出几分赞赏,偶尔与身旁的长老低语几句。
而岳绮罗,始终是那副慵懒疏离的模样,似乎场下激烈的战斗、精彩的术法、众人的喝彩,都与她无关。她偶尔会抬眼扫视全场,但那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落在了某个虚无缥缈的远方。只有极少数时候,当某个弟子使出特别阴损的招式,或是某些功法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邪气时,她的指尖才会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兴味。
第一日的比试波澜不惊,大多是各派精英轻松淘汰实力较弱的对手。夕阳西下时,初试首日宣告结束。晋级的弟子们脸上带着喜悦与疲惫,相互议论着离场。
禹司凤随着人流走出演武场,却并未直接回客院,而是不知不觉走到了昨日那片遇到褚璇玑的山坡附近。暮色四合,四周安静下来。
他需要一点时间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自从来到少阳,见到更多的人,感受到更多复杂的目光,尤其是高台上师姐那仿佛永远无法触及的疏离,都让他心中那莫名的焦躁愈演愈烈。
然而,麻烦似乎总是不请自来。
他没站多久,身后就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我当是谁在这儿装深沉,原来是离泽宫的高徒啊。”
禹司凤皱眉回头,只见乌童带着几个点晴谷的弟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经过昨日之事,他显然怀恨在心,不敢再去招惹岳绮罗,便将所有怨气都集中在了禹司凤身上。
“怎么,今日赢了几场不入流的比试,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乌童走到近前,上下打量着禹司凤,语气轻佻,“依我看,不过是仗着离泽宫那点见不得人的秘术罢了。哦,对了,还有那个藏头露尾的女人给你撑腰?”
禹司凤眼神骤然一冷:“嘴巴放干净点。”
“怎么?我说错了?”乌童见他动怒,反而更加得意,声音拔高,“你们离泽宫不是自称清修吗?怎么还养着那么个邪门的女人?我看她用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功法!说不定是什么妖…”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乌童的话!
乌童甚至没看清禹司凤是怎么动的,只觉眼前白影一闪,脸颊上就传来火辣辣的剧痛,整个人被打得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瞬间出现在他面前、周身散发着骇人寒气的禹司凤。
“你…你敢打我?!”乌童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利。
“再敢出言不逊,辱我师姐,”禹司凤的声音冰寒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气,“下次碎的,就不只是你的牙了。”
那几个点晴谷弟子见状,纷纷色厉内荏地拔出兵刃,围了上来,却不敢真的动手。禹司凤方才展现出的速度与气势,让他们心生忌惮。
乌童眼神怨毒地盯着禹司凤,似乎想说什么狠话,但触及对方那冰冷得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神,心底莫名一寒,最终还是没敢再挑衅,只是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禹司凤站在原地,胸中的怒火并未平息,反而因为提及师姐而更加汹涌。他厌恶那些窥探、诋毁她的目光,厌恶自己只能无力地听着,却无法真正触及她世界的核心。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怯懦和惊喜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禹师兄?真的是你啊!”
禹司凤身体一僵,缓缓转身。只见褚璇玑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手里还提着个小食盒,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脸上带着单纯的笑容:“我刚才好像听到这边有声音…咦,那些人是谁?他们找你麻烦了吗?”她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刚才紧张的气氛,或者说,察觉到了但并不在意。
禹司凤此刻心情极差,根本不想理会她,尤其是想到昨日那盘让他和师姐之间更显隔阂的寿糕,语气更是冰冷:“与你无关。”
褚璇玑却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拒人千里,反而走近几步,好奇地看着他:“禹师兄,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还是今天的比试太累了?我这里有刚做的桂花糕,可甜了,吃了心情会好哦!”她说着,就要打开食盒。
“不必。”禹司凤断然拒绝,转身就要离开。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哎,师兄你别走啊!”褚璇玑连忙跟上,有些着急地说,“其实…其实我是迷路了…我想去找六师兄,但是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师兄你能带我回弟子房那边吗?”她眨着眼睛,脸上露出些许窘迫和哀求,看起来不似作伪。她六识不全,方向感极差在少阳派是出了名的。
禹司凤脚步顿住,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烦躁。他终究不是刻薄之人,无法真的对一个迷路且心智有缺的少女置之不理。何况,若是放任她乱走,再出什么意外,恐怕又会牵扯到离泽宫。
“跟我来。”他声音硬邦邦地吐出三个字,也不看她,径直朝着弟子房的方向走去。
“谢谢师兄!师兄你真是好人!”褚璇玑立刻开心起来,提着食盒小跑着跟上他,又开始叽叽喳喳,“师兄你今天比试好厉害啊!我偷偷去看了!刷刷几下就把对手打败了!比我们大师兄还厉害!那个乌童是不是打不过你才跑的?他一看就不是好人…”
禹司凤充耳不闻,只是加快脚步,只想尽快把这麻烦送回去。
然而,他们都没注意到,在远处一株茂密的大树后,一道身影悄然隐没。
是若玉。他本是见禹司凤久未归院,担心他心情不佳,特意出来寻找,却恰好看到了乌童挑衅、禹司凤出手,以及…褚璇玑出现,两人一同离去的一幕。
若玉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看了看禹司凤和褚璇玑离去的方向,又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客院东厢那扇紧闭的窗户,沉默片刻,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悄然离开。
将褚璇玑送到弟子房附近,禹司凤甚至没等她说完道谢的话,便立刻转身离开,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回到僻静的客院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院中寂静无声,东厢房窗户漆黑一片,岳绮罗似乎早已歇下。西厢若玉的房间亮着灯,但门关着。
禹司凤站在自己房门前,却没有立刻进去。他抬头望着夜空中的疏星,白日里强压下的种种情绪再次翻涌上来。比试的胜利无人分享,乌童的挑衅带来的愤怒,对师姐那般遥不可及姿态的无力感,还有褚璇玑那单纯却扰人的纠缠…一切都让他心烦意乱。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脚步极轻地走到东厢房窗外。
窗纸透不出任何光亮,里面寂静无声。师姐…真的睡了吗?她今日可曾注意到他的比试?可曾…有一丝一毫的在意?
他明知这样做不妥,却控制不住地想离她更近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虚幻的慰藉。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东厢房内,原本看似早已沉睡的岳绮罗,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并未点灯,黑暗中,那双眸子清亮冰冷,毫无睡意。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目光锐利地投向窗户的方向,虽然隔着窗纸什么也看不见,但她似乎能清晰地感知到窗外那个徘徊不定的气息。
她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不耐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隻小凤凰,似乎越来越不安分了。
而与此同时,在少阳派另一处更为奢华宽敞的客院中。
乌童正对着一名身着点晴谷长老服饰、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哭诉,他半边脸肿得老高,说话都有些漏风:“…师父!那禹司凤简直欺人太甚!还有离泽宫那个妖女!他们分明是没把我们点晴谷放在眼里!您一定要替徒儿做主啊!”
那长老眯着眼睛,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沉吟道:“离泽宫…行事向来诡秘,那个姓岳的女人更是透着古怪。褚磊那老家伙对她都那般客气…其中必有蹊跷。”他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簪花大会才刚开始,不必急于一时。且让他们先得意几天…总有办法,让他们栽个大跟头…尤其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夜更深了。
少阳派的灯火渐次熄灭,仿佛陷入了沉睡。
然而,在这片静谧之下,白日里种下的种种因由——嫉妒、怨恨、好奇、执念、算计——已如同暗流般开始悄然涌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搅动风云。
禹司凤最终还是在窗外站了许久,直到夜露浸湿了肩头,才带着一身冷寂,默默回到自己房中。桌上,那盘未曾动过的寿糕,在冰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突兀而刺眼。
这一夜,注定许多人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