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绮罗离去后,石窟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那清冷异香久久不散,混合着血腥味,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不安的气息。褚玲珑和钟敏言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消弭的惊悸与困惑。方才那红衣女子施展的手段,已然超出了他们对“疗伤”二字的认知范畴,那分明是某种诡异莫测、近乎邪术的功法,可偏偏又实实在在地将禹司凤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若玉心中更是波涛汹涌,五味杂陈。他感激岳绮罗出手救了司凤性命,可那方式却让他心底发寒。他默默跪坐在禹司凤身边,小心翼翼地检查着重新包扎好的伤口,确认血已止住,脉搏虽弱却渐趋平稳,那颗高悬的心才稍稍落下些许,但另一种更深的不安却悄然蔓延开来。
褚璇玑依旧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小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方才那血腥惨烈的一幕、禹司凤苍白如纸的脸、岳绮罗那冰冷诡异的手段…这一切都深深冲击着她单纯懵懂的心神。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腾,是恐惧,是愧疚,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的刺痛感。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缓流逝。秘境的天空始终维持着那种令人不安的淡红色,分辨不出具体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禹司凤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痛楚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意识如同潮水般慢慢回归,左臂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适应着石窟内昏暗的光线,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若玉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司凤!你醒了!”若玉惊喜交加,连忙凑近,“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禹司凤试图移动一下身体,却牵动了伤口,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这才彻底回想起昏迷前的一切——妖猪的獠牙、刺骨的疼痛、以及…那抹骤然出现的红色身影。
“师姐…她…”他声音沙哑干涩,几乎难以发声,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四周,却并未看到那个想见的身影。
若玉神色一黯,低声道:“岳师姐她…替你稳住伤势后,便离开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是她救了你,那妖猪獠牙上有火毒,寻常丹药无用。”
禹司凤闻言,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庆幸,有失落,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是了,这才是她的风格。她总是这样,如同神祇般偶尔降临,施以援手或惩戒,而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从不在意凡人的感激或恐惧。他闭上眼,感受着左臂伤口处传来的、不同于寻常丹药的冰凉气息,那气息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特有的、冷冽的异香。是她…用自己的方式救了他。
“多谢。”他再次睁开眼,目光恢复了些许清明,看向若玉,也看向一旁的褚玲珑和钟敏言,声音虽弱,却清晰地道谢。若非他们及时赶到并在此守护,后果不堪设想。
褚玲珑连忙摆手,脸上带着歉意和后怕:“禹师兄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们该谢谢你才对!要不是你出手相救,璇玑她…”她说着,看向角落里的妹妹,叹了口气。
钟敏言也沉声道:“禹师兄大恩,敏言铭记于心。此地不宜久留,你伤势未愈,我们需尽快商议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禹司凤身上。他虽然重伤虚弱,但那份与生俱来的冷静和领导力依旧无形中影响着众人。
禹司凤忍着剧痛,缓缓坐直了些,靠在石壁上,沉吟片刻道:“我伤势颇重,恐需一二日方能勉强行动,但绝非长久之计。此地血腥味虽经处理,但难保不会引来其他麻烦。我们不能一直困守于此。”
他目光扫过洞外暗红色的天空,继续冷静分析:“秘境历练为期七日,如今才刚开始。点晴谷的人必定在暗中窥伺,等待时机。我们需尽快与其他可信的同门汇合,方有自保之力。”他的思路清晰,即便身受重伤,依旧将局势看得分明。
若玉立刻点头:“司凤所言极是。只是你现在…”
“我还撑得住。”禹司凤打断他,语气坚决,“不能因我一人,拖累大家陷入险境。稍作休息,我们便需离开此地,寻找其他少阳派师兄师姐汇合。”他将“少阳派”二字稍稍加重,目光看向褚玲珑和钟敏言,显然是将主导权交给了他们,也表明离泽宫在此事上的合作态度。
褚玲珑和钟敏言闻言,心中一定,对禹司凤的敬佩又添几分。身处险境,重伤之下还能如此冷静理智,顾全大局,实在难得。
“好!”钟敏言重重点头,“我知道大师兄他们大概的行进方向,我们休息片刻便出发前去汇合。彼此有个照应,量那点晴谷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围攻!”
方案既定,众人心下稍安。若玉取出清水和易于入口的灵食,小心地喂给禹司凤。褚玲珑也拉着仍旧有些魂不守舍的璇玑,强迫她吃了些东西。
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禹司凤不顾若玉的劝阻,强撑着站起身。每动一下,左臂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额头上冷汗涔涔。
“我扶你。”若玉急忙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支撑住他大半重量。
褚玲珑和钟敏言在前方开路,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动静。褚璇玑则默默地跟在最后,低着头,不时偷偷抬眼看向前方那个需要人搀扶、却依旧挺直脊背的白色身影,眼神复杂。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离开石窟,按照钟敏言判断的方向,在怪石嶙峋、焦土遍布的秘境中艰难前行。速度自然是快不了的,禹司凤重伤未愈,大部分重量都压在若玉身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褚玲珑和钟敏言不敢远离,时刻保持警戒。
秘境之中危机四伏,虽极力避开妖兽聚集之地,但仍不免遭遇了几次小规模的袭击。每次遇险,褚玲珑和钟敏言都主动迎上,尽可能将战斗挡在远处,不让其波及到重伤的禹司凤。若玉则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侧,一手搀扶禹司凤,一手持剑戒备。
在一次击退了几只从地底钻出的熔火蜥后,钟敏言擦着额角的汗,回头看向脸色愈发苍白的禹司凤,担忧道:“禹师兄,还能坚持吗?要不要再歇歇?”
禹司凤摇了摇头,面具下的嘴唇已被咬得毫无血色,声音却依旧平稳:“不必,继续走。”他不能停下,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也会消耗更多他人的精力。
褚璇玑看着他那副强忍痛苦、倔强前行的模样,又看了看为了保护他们而奋力战斗的姐姐和六师兄,再想到这一切麻烦的源头都是因为自己乱跑…那股积压已久的愧疚和自责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忽然快走几步,冲到禹司凤和若玉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细小却带着哭腔:“对…对不起!禹师兄…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乱跑,不听姐姐的话…就不会引来那些妖猪…你也不会为了保护我伤成这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越说越激动,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砸在焦黑的土地上。
众人皆是一愣。
禹司凤看着她哭得浑身发抖的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并不习惯应对这种直白的、情绪化的道歉,尤其是来自这个总是带来麻烦的女孩。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与你无关。换作任何人,我都会出手。”语气疏离而客观,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并不想接受这份过于沉重的歉意,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然而,这话听在褚璇玑耳中,却更像是冷漠的撇清,让她更加无地自容,哭得越发厉害。
褚玲珑心疼妹妹,连忙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安慰,同时对禹司凤解释道:“禹师兄,璇玑她不是有意的,她只是…”
“我知道。”禹司凤打断她,似乎不愿在此事上多费唇舌,“走吧。”他示意若玉继续前行。
若玉叹了口气,搀扶着他绕过仍在抽泣的褚璇玑。
这个小插曲让队伍的气氛更加沉闷了几分。然而,或许是因为这番痛哭宣泄,又或许是禹司凤那句“换作任何人”稍稍减轻了她的心理负担,褚璇玑之后似乎不再那么浑浑噩噩。她不再躲在最后,而是默默地跟在姐姐身边,努力地睁大眼睛,学着观察四周环境,试图帮忙留意可能出现的危险,虽然依旧笨拙,却多了几分专注和认真。
又前行了一段距离,路过一片枯死的怪木林时,褚璇玑忽然猛地停下脚步,用力扯了扯褚玲珑的袖子,指着左前方一片看似平静的焦土地面,声音带着不确定的紧张:“姐姐…那里…那里的土好像动了一下…”
众人闻言立刻警惕地停下脚步,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片地面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
钟敏言凝神感应片刻,蹙眉道:“似乎…没什么异常?”他并未察觉到明显的妖气。
褚玲珑也有些疑惑:“璇玑,你是不是看错了?”
褚璇玑却固执地指着那里,小脸绷得紧紧的:“真的!我刚才看见的!就动了一下!”
禹司凤目光微凝,沉声道:“小心为上。绕开那片区域。”
众人依言,谨慎地向右绕行,尽量远离那片土地。就在他们刚刚绕过不久,身后那片地面突然毫无征兆地塌陷下去!一只体型硕大、覆盖着厚重甲壳、长着巨大螯钳的掘地妖虫猛地从地底钻出,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若不是他们提前绕开,恐怕正好落入其攻击范围!
“真的有问题!”钟敏言惊出一身冷汗,后怕不已。
褚玲珑也惊讶地看向妹妹:“璇玑,你…”
褚璇玑自己也愣住了,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里不对劲,没想到真的救了大伙。她看着那只挥舞着巨螯的妖虫,又看看众人惊讶的目光,茫然地眨了眨眼:“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她无法解释那种模糊的直觉。
禹司凤透过面具,深深地看了褚璇玑一眼。一次或许是巧合,但…这种对危险的模糊预知,绝非寻常。这个六识不全的少阳派千金,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但他并未多言,只是将这份疑虑压入心底。
有了这次经验,众人对褚璇玑那看似不靠谱的“直觉”多了几分重视。之后的路程中,她又几次提前感知到隐藏的流沙陷阱和潜伏在石缝中的毒虫,虽不能明确说出是什么,却总能指出大致的危险方向,让队伍数次化险为夷。
褚玲珑和钟敏言又惊又喜,只当是妹妹在危急关头潜能爆发。唯有禹司凤,心中的疑虑越发加深。
经历了几番有惊无险,在天色愈发昏暗(秘境中并无真正昼夜,但光线会周期性明暗变化)之时,他们终于隐约听到了前方传来的打斗声和熟悉的呼喝声!
“是大师兄的声音!”钟敏言精神一振!
褚玲珑也喜道:“还有四师兄和五师姐!”
众人加快脚步,绕过一片巨大的赤色岩壁,果然看见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中,杜敏行正带领着几名少阳派弟子,与一群数十只、通体赤红、形似秃鹫却喷吐着火星的凶禽激战正酣!那些凶禽异常狡猾,不断从高空俯冲攻击,令杜敏行等人疲于应付,地上已经躺倒了两名受伤的弟子。
“大师兄!我们来助你!”钟敏言大喝一声,率先拔刀冲入战团!
褚玲珑也立刻挥剑加入战斗。
若玉将禹司凤小心安置在一处相对安全的岩石后:“司凤,你在此稍候!”随即也持剑冲上前去相助。
褚璇玑看了看激烈的战场,又看了看孤身一人靠在岩石后的禹司凤,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留在禹司凤附近,捡起地上一根粗壮的枯枝,紧张地戒备着四周,似乎想为他做点什么。
生力军的加入,尤其是钟敏言和若玉这样的好手,顿时扭转了战局。杜敏行压力大减,指挥若定,很快便将那群凶禽击退。
战斗结束,杜敏行看着赶来的钟敏言几人,又看到岩石后脸色苍白、明显身受重伤的禹司凤,连忙上前关切询问。钟敏言简要将之前遭遇妖猪、禹司凤为救璇玑重伤、以及一路寻来的经过说了一遍,自然略去了岳绮罗救治那诡异的一段,只说是用了离泽宫秘药稳住伤势。
杜敏行听罢,面色凝重,对禹司凤郑重拱手:“禹师兄高义,杜某代少阳派多谢救命之恩!此番恩情,少阳派铭记于心!”
禹司凤微微颔首:“杜师兄言重了,分内之事。”
两支队伍就此汇合,实力大增。杜敏行立刻安排弟子轮流警戒、照顾伤员,并决定就在这处易守难攻的谷地扎营休整,待禹司凤伤势稍好再行出发。
夜幕(光线最暗的时刻)降临秘境,谷地中央升起了几堆篝火,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众人围坐火堆旁,分享着食物和水,气氛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紧绷。
褚璇玑坐在姐姐身边,小口啃着干粮,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独自靠坐在岩石阴影下的禹司凤。他依旧戴着面具,看不清神情,只是安静地闭目调息,仿佛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火光在他白色的衣袍上跳跃,却暖不透那层与生俱来的清冷隔离。
若玉细心地替他换了药,又喂他服下丹药。
褚璇玑看着看着,忽然鼓起勇气,拿起自己水囊和一小块她觉得最甜的蜜饯,站起身,慢慢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声惊动了禹司凤,他睁开眼,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褚璇玑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有些怯生生地伸出手中的东西,声音细若蚊蚋:“禹师兄…喝点水吧…还有这个…甜的…吃了或许…或许就不那么疼了…”她词汇匮乏,只能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表达着她的感激和关心。
禹司凤看着她手中那在火光下闪着微光的蜜饯和她那双依旧有些红肿、却写满真诚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就在褚璇玑以为他又会冷漠拒绝之时,他却缓缓伸出了未受伤的右手,接过了那只水囊,低声道:“多谢。”
虽然依旧没有碰那块蜜饯,但这声“多谢”和接受水的举动,已然让褚璇玑眼睛一亮,仿佛得到了莫大的奖励,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浅浅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用力摇了摇头:“不…不用谢!”
她不敢多打扰,放下蜜饯,快步跑回了姐姐身边,心情却莫名地轻松了许多。
禹司凤看着她雀跃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冰凉的水囊和地上那块小小的蜜饯,面具下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复又归于沉寂。他拔开水塞,仰头喝了一口清水,甘冽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然而,无人察觉的是,在远处更高的山崖阴影中,如同毒蛇般蛰伏已久的乌童,正透过一块能够远望的水晶法器,清晰地看到了谷地中篝火旁的一切,自然也看到了褚璇玑向禹司凤示好的那一幕。
他脸上露出了极端扭曲的嫉恨和怨毒之色,五指狠狠抠进身边的岩石中,碾得粉碎。
“禹司凤…好…真是好得很!”他咬牙切齿地低语,声音如同从地狱传来,“重伤成这副德行,还能勾得那小傻子对你献殷勤…看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他猛地收起水晶法器,对身后几名点晴谷弟子狞笑道:“都给我打起精神!他们以为聚在一起就安全了?哼!这秘境里的‘意外’…可多着呢!明日…便送他们一份大礼!”
阴冷的杀意在暗红色的夜色中弥漫开来。
而谷地中,疲惫的众人大多已沉入梦乡或入定调息。禹司凤依旧靠着岩石,望着跳跃的篝火,左臂的疼痛和今日发生的种种在脑海中交织。褚璇玑那懵懂却执着的关切,乌童必然存在的阴谋,师姐那冰冷莫测的身影…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他缓缓握紧了右拳,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但更多的,却是绝不会低头的倔强与坚韧。
无论前路有何艰难险阻,他都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