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谷之底,冰霜渐融,混杂着妖血与毒气的污浊气息重新弥漫开来,却压不住那一丝新生的、凛冽纯净的寒意。
禹司凤周身的青黑之气已褪去大半,皮肤下可怖的窜动平息,只余下苍白的面色和紧蹙的眉宇昭示着方才经历的凶险。他缓缓睁开眼,冰蓝色的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炼化的毒戾,但更多的是一种淬炼后的疲惫与冰冷。
“司凤!”若玉第一个扑到近前,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你…你没事了?”
杜敏行、褚玲珑等人也立刻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与难以置信。他们亲眼见他引毒入体,气息几近崩溃,如今竟真的生生扛了过来!
禹司凤微微摇头,试图起身,却是一个踉跄。若玉和杜敏行连忙一左一右扶住他。
“毒素暂被压制…并未完全清除。”他声音沙哑,带着极度的虚弱,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裂谷上方那处空荡荡的断崖。那道红影,早已无踪。方才体内那股精妙引导他灵力的诡异力量,冰冷而熟悉,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人。
她出手了。在他最濒死的关头,用这种隐秘到极致的方式。
为什么?
是觉得他的挣扎尚有几分趣味,不忍戏码就此终场?还是……
“禹师兄,你真是…太乱来了!”褚玲珑眼圈还是红的,语气带着后怕的责备,却更显关切。
褚璇玑站在稍远处,小手紧紧绞在一起,脸上泪痕未干,嘴唇翕动,最终只讷讷地吐出几个字:“对、对不起…禹师兄…都是因为我……”
禹司凤的目光掠过她,那份因前九世而存在的本能关切仍在,却清晰地被另一道更鲜明、更灼人的红衣身影覆盖。他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却疏离:“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的选择,从来都与天命无关,只与心有关。而他的心,早已系于那抹捉摸不定的红。
杜敏行长舒一口气,环视四周狼藉,振作精神道:“此地不宜久留,妖兽虽暂退,恐还会聚集。我们先回少阳派,为禹师兄细细疗伤,并禀明掌门此地异状。”
众人皆点头称是。经历此番生死恶战,年轻弟子们脸上都多了几分坚毅与沉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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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阳派,明霞洞前广场。
各派弟子陆续归来,大多带伤,神情疲惫中带着兴奋。簪花大会虽险象环生,却也是扬名立万的舞台。
当禹司凤在若玉和杜敏行搀扶下出现时,顿时吸引了所有目光。他面色苍白,气息虚弱,白衣上的血迹和背后的破损更是触目惊心,但其周身隐隐散发的、尚未完全收敛的冰寒灵压,却让在场修为稍高者皆感到心惊。
“是离泽宫的禹司凤!”
“他这是…经历了什么?好强的寒气!”
“听说他们在裂谷遭遇了大批妖兽围攻,点睛谷的乌童还暗中偷袭…”
“看他这样子,怕是伤得不轻,但这气息…似乎比之前更可怕了?”
议论声中,少阳派掌门褚磊与几位长老快步迎来。褚磊看到禹司凤的模样,又见自家弟子虽狼狈却无大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尤其是目光扫过安静跟在后面的褚璇玑时,更是忧色深重。
“杜敏行,情况如何?”褚磊沉声问道。
杜敏行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将裂谷遭遇妖兽围攻、乌童偷袭、禹司凤为救璇玑中毒、又强行逼毒险些身陨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略去了岳绮罗出现以及禹司凤炼化毒素的细节,只道是离泽宫秘法暂压毒性。
褚磊越听脸色越是沉肃,听到乌童竟使用那般阴毒手段时,更是怒哼一声:“点睛谷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看向禹司凤,语气缓和许多,“禹师侄,你为救小女身受重伤,少阳派感激不尽。请务必在少阳好生修养,灵药丹丸,我派定全力供应。”
“褚掌门言重了,分内之事。”禹司凤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离泽宫弟子所在的方位,搜寻着那个身影。
她没有过来。甚至没有看向这边。
她只是独自一人站在稍远的廊柱阴影下,一袭红衣在夕阳余晖中浓烈得近乎诡异,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指尖一枚小小的纸人,仿佛周遭的喧嚣、关切、议论乃至他刚刚经历的生死,都与她毫无关系。
禹司凤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这时,离泽宫副宫主也带着几位长老走了过来。宫主目光落在禹司凤身上,锐利的眼神在他周身那异常的寒气上停留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随即化为关切:“司凤,伤势如何?”
“劳副宫主挂心,已无大碍,需静养几日。”禹司凤恭敬回答。
“嗯。”副宫主点点头,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是岳师侄最后出手,才稳住了你的伤势?”他的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附近几位其他门派的长老听见。
顿时,几道探究的目光射向廊柱下的岳绮罗。
禹司凤心头一紧,瞬间明了副宫主的用意——既是在点明离泽宫弟子互助,也是在试探性地将岳绮罗那不合常理的能力摆到明面上,观察各方反应。
岳绮罗仿佛才听到这边的对话,缓缓抬起头,甜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天真又残忍的笑意,声音懒洋洋的:“副宫主说笑了,我哪会治什么伤呀。不过是看司凤师弟快死了,顺手渡了口真气吊着他的命罢了,免得我们离泽宫丢了榜首,面子上不好看。”
她话说得轻巧甚至难听,却将“渡真气”这种模糊的说法抛了出来,既没承认也没完全否认,反而让人更加捉摸不透。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眼神惊疑不定。渡真气能压下点晴谷秘毒?这岳绮罗的功法果然诡异!
昊辰师兄站在不远处,闻言眉头紧锁,看向岳绮罗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与毫不掩饰的忌惮。他上前一步,对褚磊及各位长老沉声道:“掌门,诸位师叔伯,那位岳师妹功法特殊,气息…迥异寻常。方才裂谷之中,亦有弟子隐约察觉到一丝极为阴寒诡异的力量波动,与之类似。乌童虽卑劣,但其言或许并非全然空穴来风,是否应…”
他的话未说尽,但意思很明显:要求调查岳绮罗。
场面一时有些寂静。
禹司凤心中一急,正要开口,却听副宫主先淡淡开口道:“昊辰师侄多虑了。绮罗所学乃宫主亲传秘法,特性独特些实属正常。至于力量波动…裂谷妖气混杂,感应有误也是常事。当下要紧之事,是论功行赏,救治伤员。褚掌门,您说呢?”
他将问题轻飘飘拨回,又抬出了宫主和论功行赏,暂时压下了质疑。
褚磊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副宫主所言极是。禹师侄力战妖兽,救同门于危难,更身负重伤,此届簪花大会头名殊荣,归于离泽宫禹司凤。少阳派将开启宝库,允诺优胜者应得之奖赏。”他并未提及具体奖赏为何,但各派皆知,那必然是极为丰厚的修炼资源或法宝机会。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禹司凤身上。这荣誉虽无实体令牌,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然而,禹司凤的视线却越过众人,再次落向那抹红影。
岳绮罗也正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近乎嘲弄的浅笑,仿佛在说:看啊,他们给你荣耀,却容不下我。
就在这时,禹司凤忽然闷哼一声,身体微晃,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一股极淡的青黑之气再次从颈脉浮现,虽一闪即逝,却被众人清晰捕捉!
“司凤!”若玉惊呼。
“毒素未清,又再反复?!”杜敏行也是骇然。
褚璇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眼中满是担忧,脱口而出:“禹师兄,你还好吗?是不是很痛?”她的话语单纯,却因那份前世牵连的本能,在此刻显得格外关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璇玑那不合时宜的、过分的关切,瞬间打破了刚刚缓和的气氛。
昊辰的眉头皱得更紧。
几位长老交换着眼神。
褚磊看着自家女儿对禹司凤那显而易见的依赖,脸色微沉。
禹司凤强行压下体内因情绪波动和余毒未清而泛起的不适,他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似乎随着璇玑的靠近和关切而悄然滋生,令他灵台隐隐作痛。
这是…“天命”的反噬?因为他偏离了轨迹,所以开始施加影响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无视了那份刚刚加冕的殊荣,对着褚磊和副宫主拱手,声音虚弱却坚定:“多谢褚掌门,副宫主。但司凤身中剧毒,灵力紊乱,恐需立即闭关调息,奖赏之事…”
他的话未说完,副宫主却忽然开口打断,语气不容置疑:“司凤,你的功劳与付出,众人皆知。奖赏是你应得之物,亦是离泽宫之荣。不必推辞,安心受下便是。疗伤之事,回驿馆后自有安排。”
副宫主的眼神带着深意,似乎不容他此刻退缩或推辞。这荣誉不仅属于他,更关乎离泽宫的声威。
禹司凤心中一凛,明白了副宫主的用意。
他沉默片刻,终是微微躬身:“是,司凤明白。”
荣誉加身,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束缚。毒素在体内潜伏,“天命”的阴影悄然笼罩,而那个唯一能让他心甘情愿沉沦的人,却远远站着,带着洞悉一切却又漠不关心的冷笑。
庆功的喧嚣刚刚开始,他却已感到暗流汹涌,步步杀机。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岳绮罗。
而她,却已悄然转过身,红色裙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兀自向着驿馆的方向走去,仿佛这场因她而起的风波,与她毫无干系。
只留下他,背负着胜者的殊荣与重担,立于荣耀与荆棘的中心,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