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派来公公传令,说贵妃娘娘不喜戏台旁那几丛月季,这是对自己难得在贵人面前露脸的机会,要换作牡丹,命司苑派人立刻挑好花去更换。这是个极难在贵人面前露脸的机会,司苑的宫女挣来抢去,惹得女官左右为难,为了不得罪人,竟便宜了与世无争的陆宫女。此时正是傍晚,晚霞尚未落下,听闻贵妃娘娘和圣人还在梨园,想到有机会亲眼目睹贵妃娘娘的歌舞,大家都非常兴奋。
陆六儿做事最认真的细致,从不犯错,被陆宫女选送过去。
素色月季被挖走,艳色牡丹种下,台上是贵妃娘娘在练霓虹羽衣舞,舞衣是用百鸟羽毛绣成,镶嵌十二颗绝美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伴随着她的轻盈脚步,端得很是优雅动人。宫人弹奏乐器,圣人在其中持羯鼓打着拍子,琴瑟和鸣,两人目光交流,偶尔商量几句,笑语嫣然,含有千般情意。
牡丹即将栽种完毕,观舞者依依不舍。
圣人放下羯鼓,休息时,他扫了眼四周,忽然,目光停留在看着贵妃娘娘发愣的陆六儿身上,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出声问贵妃:“娘子,你看那小宫女长相,长得像谁?”
那日贵妃梳的是反挽髻,只插了几朵细小的珍珠花,配着珍珠长耳环,点缀得格外清雅。偏巧陆六儿梳的也是反挽髻,插了几朵小银花,同样的发型,再加上本来就有好几分相似的容貌,除掉差异甚大的服饰与气质,有几分像双生姐妹。
贵妃娘娘微微皱眉,忽然笑了:“三郎爱打趣,妾身就不要脸的夸,这丫头,长得可真俊。”
圣人摸着胡子,含笑点头:“是啊,有娘子年轻时的模样。”
“原来三郎嫌妾老了?”贵妃娘娘不轻不重的捶了他一下,半含羞半含嗲的恼道。
圣人急忙安抚:“不老不老,娘子醋坛子勿翻。”
这番有些像民间夫妇的行为,看得司苑众人都有些震惊,长期在梨园服侍的宫人倒是见怪不怪。贵妃娘娘似乎心血来潮,她搁下圣人,起身饶有趣味地看了看陆六儿半晌后,悄悄吩咐宫人几句,然后抬手将她召来,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难道你和我有缘,不如去台上也试跳霓虹羽衣舞如何?”
陆六儿吓得脸都红了,急忙跪下磕头:“奴婢不会跳。”
服侍贵妃娘娘的宫人姐姐们蜂拥上来,拉着她去屋子里更衣,笑劝道:“娘娘不过是想看个热闹,你就试试吧。”
贵妃娘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陆六儿不敢抗旨,只好任宫女们为自己穿上那身华丽的舞衣,换了个发髻,插上金簪步摇,站在戏台正中,百色鸟羽,珍珠宝石,身上流光转动,她这辈子从未穿过那么美的衣服,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恍若做着神仙妃子梦,后面发生的事情她都忘了,大约是随着音乐,不会跳舞的孩子手足无措,笨拙地扭动身子,像头母鸭子,引来阵阵哄笑。
再后来,圣人走了。
她踏着做梦的步伐走下戏台,去屋子里更衣。
贵妃娘娘还派人赏了她几朵很别致的宫花,和一对很值钱的玉镯子。
可是,当她欢天喜地谢恩离去的时候,忽然有大宫女黑着面孔拦下了她。
大宫女说:“舞衣上的红宝石少了颗。”
陆六儿傻眼了,她结结巴巴的试图解释:“我不知道,大概是掉在戏台上了吧?”
大宫女笑了:“妹妹,还是搜搜吧。”
红宝石不在戏台上,莫名其妙地在她袖中。
“娘娘,这是赃物。”大宫女将宝石送回给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大怒,斥:“不要脸的小偷!”几个粗壮的宫女按住陆六儿,不由分说地就给了她几个耳光。
陆六儿忙跪下分辩:“不是我偷的。”
贵妃娘娘握着手中的红宝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陆六儿急哭了,她性格老实,素来与人友好,处处忍让,宁可吃亏也不得罪人,平日里连吵架都未曾有过,实在不明白为何有人会陷害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或许是宝石上的线松了,正好落入她衣袖?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她,她不知所措,只能不停的磕头求饶,声明自己没有偷,求贵妃娘娘慈悲,磕得头皮都青了一大块。
“知错不改,实在……”贵妃娘娘在叹息。
大宫女提议:“宫中偷窃者,应杖杀。”
陆六儿怕得怯怯发抖。
贵妃娘娘思考了半晌,摇摇头:“明日是大家生辰,我不愿为这点小事让宫中见血。”
宫女们纷纷赞道:“娘娘慈悲。”
贵妃娘娘转过身离去:“让她在这里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吧。”
所谓的反省,就是承认自己是小偷。
陆六儿每说一句“我没偷”,就换来一记重重地耳光。
直到她的双颊被打得红肿,嘴唇破了,流出几滴鲜红的血,迟钝的她虽然没太明白自己为何得罪了贵妃娘娘,但只要贵妃娘娘说是她偷的,她偷了就是偷了,她没偷也是偷了,大宫女恼她辩解,有意侮辱,让她在戏台正中央,用最大的声量,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罪状。
嘲笑的、同情的、鄙夷的、冷漠的,所有目光焦距在戏台上,她跪在正中间。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大声点!”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听不清!”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插入,贯穿,扎得心脏千疮百孔。
她这辈子没做过任何坏事,可是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大声宣告自己莫须有的罪名。
喉咙喊得嘶哑,心痛得麻木,前所未有的羞耻席卷全身,可惜就算跳下黄河也还不清了她的清白,宫廷很大,人心很小,她将被打上小偷的烙印,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度过一生一世。
天底下,是不是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
吕四郎带着侍卫们从梨园那头笑的走来,看见戏台上的她,笑容僵在脸上。
“哈,宫里居然出小偷了,哪家的丫头?那么大的胆子。”
“真他娘的不要脸。”
“手短眼皮浅的贱人。”
“喂,四郎,你在看什么?”
所有的尊严,说的清白,还有那份小小的爱恋,在这瞬间粉碎,破灭。
如果有井,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如果有绳,她会毫不犹豫地挂上去。
如果有毒,她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哪怕是千刀万剐,哪怕是五马分尸,她也不要被他看见这样的丑态。
可是,贵妃娘娘没让她死,她就算想死也不能死。
脸上的伤口发烫,心却死人般的冷,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天地都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泪水造就的帘幕隔开他的身影,她看不见他的表情,看不清他的容颜,直至他缓缓离开,消失不见。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少女绝望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梨园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