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冠楚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他会疯至如此。在城池里凌乱了步伐，寻找她。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如今才回想起来，那上面绣着的是两只凤凰，如此用心。
就那样的一个转身，轻易到，梦见一片地方。他比梦里看的清楚，也看得心裂，看见远处一栋茶楼的屋顶上，有一抹靓丽的红色时，他不顾一切的剥开人群冲过去，他整个身体无处不在心慌，他清清楚楚的体会到，要失去她的恐惧感。她的音容笑貌，一一浮现在他眼前，一转身，一回头，一低首，一抬眸，还有，穿着嫁衣在灯光里旋转，在他眼里融化成满目红色。
那么红色，像被风吹起一样，遮住了唐冠楚的眼睛，从高处落下，不急不慢，只是他遥望着，脚下跑过的，是不可及的距离。千万缕风拂过杨环的面孔，她在空中开成一朵花，落地时，开得静止。许多鲜红色液体从她散开的发丝里渐渐流出来，在她身边蔓延开来，人流开始在那里聚集。
唐冠楚终于靠近她了，终于还是晚了几步。和她近在咫尺了，他双膝一下子瘫在地板上，静看她的容颜，连呼吸都怕惊动她。杨环双目紧闭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唐冠楚俯身，轻轻捧起她的头，按在自己胸膛上，双手和衣服上都沾满了还带着温度的血。
唐冠楚抱着杨环，疯疯癫癫，梦里梦外，一会哭，一会笑，时不时在她耳边低语几句。他在对她说，对不起，我错过了你十六年，对不起，我竟然想舍去你，以后，我会日日守候你。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杨环死了，在这不曾留下痕迹的岁月里，唐冠楚流尽了后半辈子的泪。杨环是他身体里的肋骨，人间若大，少了一根骨头，走到哪里都再无归宿。
日光垂暮，他们融为一体的剪影消失，连这个，都已不可得。
……
杨环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飘了好久才落到地上。她睁开眼睛，发现天空阴沉沉的，昏暗一片，是在下雪。杨环伸出手，想接住几瓣雪花，却刚碰到就融化在指尖。
杨环一扭头，愣住了，她看到了她自己，躺在冰冷的雪地里，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唇还是刚涂抹过的鲜红，身体其余部分被大雪覆盖。杨环再转头，在离她不远地方，有一颗来得正艳的梅花树，上面挂着一条白绫。
杨环明白过来，原来她已经死了，原来，她又回来了，回到了这里。可是，为何没有人出来提她收尸？就这样让她在冰天雪地里，被大雪覆盖吗？
杨环胸口酸楚得厉害，爱过恨过，就要她一点痕迹都不留吗？她想，人死后灵魂一定是有心的，不然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只是没有眼泪。
不远处，有几间茅草屋，屋顶皑皑一层白雪，其中有一间，就是李隆基的住所。看到这一幕，杨环心里总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她马上就要看到那个不是唐冠楚的三郎了。
杨环走进去，落地无声。唐玄宗坐在炕上，眼里含着泪，高力士跪在一旁，头扣到地上：“皇上息怒，那陈玄礼说，为了防止贵妃气息未断，先在外面冻一夜，明早再收尸。”
“滚！”唐玄宗将桌上的茶杯全扫到地上，唯独留下了一个，杨玉环几个时辰前喝过的。
高力士吓得连地上的碎片都不敢过去收拾，就到退着关上门出去。
空空的房间里，就剩下唐玄宗一人，和他的贵妃，杨环的灵魂。杨环看着他，知道他看不见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太苍白。就这样看着，他拿起那个茶杯，细细抚摸，眼神无助又失神。他是君王，他做不到冲冠一怒为红颜。从他提笔想写退位诏书，又放下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他要舍弃贵妃，保全自己，要坐稳这股下的龙椅。
唐玄宗咬着杯口边缘，他不会承认，他骗了贵妃，让她相信他爱她有多深。他是大唐的皇帝，他如今哭的时候，都没有声音，只是心里痛得厉害，从此以后，他是少了一根肋骨的男人。龙袍下的身躯，早已狼狈不堪。
杨环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看泪在他鼻翼流下，心莫名的软了，他是皇帝，能为她流下这些泪，她就该受尽恩宠了。她浅浅一笑，如往日那般：“三郎。”
唐冠楚没有反应，他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说话。杨环当然知道，她身上穿着的，还是在那个年代时亲手绣成的凤冠霞帔。她看到唐冠楚整个身子都在颤动，就张开双臂抱住他，宽宽的袖口包裹住唐玄宗的身体，她轻轻靠在他肩膀上：“三郎，我在另一个年代里遇见了你，你在那里也很爱我。”
唐玄宗的身体停止了抖动，仰头对着空气好像在倾听些什么。杨环倚在他身上，嘴微微撅起，眼睛明亮的灿落星辰：“可是，我在那里等了你十六年，等了好久，环儿一点都不开心，你为什么总要负我呢？”
这次，唐玄宗连抚摸杯口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一动也不动，仿佛时间就停止在了那里。
杨环伸手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手却穿过去了。尽管这样，她还是愿意看着他笑，眼里全是情意：“环儿原以为，上苍让我在那个年代遇见你，是为了让我们在那里相爱，最后能到一起，没有朝政，没有兵慌，可是，却又多了好多事，后来环儿发现，爱一个人好痛苦。其实环儿并不怪你，环儿这一生，受尽了你的恩宠，也享尽了荣华富贵。”
说完这些话，外面的雪停了，天快要亮了。杨环感觉到，她在一点一点的变虚弱。她专注地看着唐玄宗，从眉须到唇缘，就那样近的距离，却触摸不到。杨环看得出来，他在思念她，他也在痛苦，在恨，在自责。杨环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爱我对不对？”唐玄宗瞳孔里流下一滴泪，杨环在里面看到了她的倒影，落到她身上化掉不见，连同永枝县里的爱恨，别离，都化为乌有。杨环闭眼，浅浅笑着，没有恨，没有怨，只有太多不舍。也许，在那个年代过的一世换来的，只为多看了他几眼，只为最后几秒，能穿上嫁衣站在他面前旋转，为的，都是爱恨嗔痴的幻影。
“妾为君死，无可厚非。”杨环俯身在他耳边说，闻着他身上龙涎香，想就这样抱下去。
唐玄宗他不知，这一夜，杨环抱了他一整夜。将他的眉眼唇瓣，看了千万遍，一一记在心里，却还嫌不够。
暮光微弱，杨环不得不离开。当她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那个身着龙袍的男人，手握茶杯，彻夜未眠地坐了一夜，他的目光意外的和她对上，伸手在空中抓了一下，什么都没有。
我爱你，你可爱我？
我不爱你，你又爱谁？
我恨你，可是，
爱在我先前。
于是，一生浮华
到头来，梦里也再无你。
醒来与睡去，竟都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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