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冰冷的电钻,持续不断地、疯狂地钻凿着楼梯间里凝固的空气,也钻凿着冷沉函紧绷的神经。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林教授”——像一道不容违抗的指令,带着沉甸甸的、无法回避的重量。
冷沉函盯着那两个字,下颌绷紧的线条几乎要割裂皮肤。他眼底翻涌的怒火、质问、以及那些更深的、被强行打断的混乱情绪,在铃声的催逼下,被一种更加迫切的、几乎压垮人的凝重和焦躁所覆盖。眉宇间那抹浓重的疲惫再也无法掩饰,像一层沉重的阴翳笼罩下来。
他拇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微微颤抖。那是一种极其压抑的、几乎要爆发的颤抖。他极其烦躁地、几乎是粗暴地狠狠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猛地贴到耳边。
“喂。” 声音出口,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冰渣般的冷硬。他甚至没有再看姜昭悦一眼,仿佛她此刻的存在,连同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都被这通电话带来的无形压力瞬间碾碎,不值一提。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过听筒隐约传来,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速很快,语气严肃,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冷沉函只是听着,眉头越锁越紧,形成一个深刻的、仿佛刻进骨子里的“川”字。他紧抿的唇线微微向下撇着,周身那股低气压变得更加沉重,几乎要将狭小的楼梯间彻底冻结。他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极其短促的、压抑的鼻音作为回应。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沉重,胸膛起伏的幅度变大,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负荷。
这通电话,像一根冰冷的绳索,瞬间将他从刚才那场失控的情感风暴里拖拽出来,拖回另一个更加冰冷、更加现实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八年前的旧账,没有写满名字的草稿本,只有冰冷的数据、严苛的指令和无法逃避的责任。
姜昭悦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后背的钝痛和手腕上残留的火辣辣感觉依旧清晰。她大口喘息着,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几乎要跳脱出来的心脏,泪水模糊的视线却紧紧黏在冷沉函身上。
看着他紧锁的眉头,看着他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烦躁,看着他因为电话那端传来的指令而下意识绷紧的肩背线条……一种冰冷的、带着酸涩的认知,如同毒藤般悄然爬上心头。
这八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似乎远不止她的不告而别和那个被轻率说出口的“偷看草稿本”。还有她所不知道的、沉重的、将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东西。那本泛黄的草稿本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此刻似乎不再是少年情愫的单纯证明,更像是一种……在沉重现实缝隙里,艰难挣扎着透出的一点点微弱光亮?
她看着他接电话时那副完全投入、被无形压力包裹的样子,心脏深处某个地方,被一种陌生的、尖锐的酸楚狠狠刺了一下。比被他质问、被他粗暴对待时,更疼。
电话似乎进入了尾声。冷沉函最后只极其短促地应了一声:“知道了。马上到。” 声音依旧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执行力。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几乎是立刻切断了通话。手机屏幕暗下去,那催命般的铃声终于停止。楼梯间里重新陷入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冷沉函握着手机,站在原地,胸膛依旧在微微起伏。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低着头,盯着暗下去的屏幕,仿佛在那一瞬间的安静里,试图找回被强行打断的思绪和情绪。但那通电话带来的凝重氛围,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与刚才那个失控的、被愤怒和痛楚支配的冷沉函隔离开来。
几秒钟死寂的停顿。然后,他猛地抬起头!
目光不再是刚才风暴中心的混乱,而是重新淬炼过的、带着一种冰冷决断的锐利。那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扫过姜昭悦——她背靠着墙,脸色苍白,泪痕未干,手腕上刺目的红痕清晰可见,眼神里还残留着惊魂未定和复杂的痛楚。
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极其短暂,短暂到姜昭悦甚至来不及捕捉他眼底是否还有一丝残留的情绪。没有道歉,没有解释,没有对刚才那场几乎将她撕碎的冲突有任何回应。
他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她的存在状态——一个无关紧要的、已经被处理完毕的麻烦。
接着,冷沉函毫不犹豫地转身!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冰冷的、生人勿近的气流,大步走向那扇沉重的、通往走廊的消防铁门。沉重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姜昭悦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他伸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准备用力推开的瞬间——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脚步声掩盖的轻响。
一样东西,从他白大褂外侧的口袋里滑落出来,掉落在布满灰尘和湿冷水汽的水泥地面上。
是那个本子。
那个边缘磨损、封面褪成土黄色的旧草稿本。那个写满了“姜昭悦”三个字、刚刚被他当作铁证高高举起、狠狠砸碎了她所有伪装的旧草稿本。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摊开着。泛黄的纸张被灰尘沾染,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被遗弃的、沉默的伤疤。
冷沉函的动作顿住了。他推门的动作停在半空,身体有极其细微的一僵。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落在了地上那个摊开的笔记本上。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姜昭悦的心跳也骤然停止了。她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个本子上。那个承载了八年沉重时光、承载了她无法言说的卑微注视、也承载了他巨大愤怒和痛楚的……证据。它就躺在那里,像一个讽刺的句点,被它的主人,在匆忙奔赴另一个更重要的战场时,毫不在意地遗弃了。
冷沉函盯着那个本子,看了足足有三秒钟。那三秒钟里,姜昭悦几乎无法呼吸。她看到他紧握门把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看到他下颌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的眼神极其复杂地变幻着,有瞬间的凝滞,有一闪而过的……挣扎?但那挣扎极其短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甚至没能激起一丝涟漪,便迅速被更深的冰冷和决绝所覆盖。
最终,那冰冷和决绝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他没有弯腰。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
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薄唇,仿佛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或者,根本无需决定。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用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消防铁门!
“哐当——!”
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轰然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惨白的走廊灯光瞬间涌入,刺得姜昭悦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冷沉函的身影,在门口的光线中投下一个冷硬而决绝的剪影。他没有回头,一步跨出,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带着巨大的惯性,猛地反弹合拢!
“嘭——!”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铁门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楼梯间里,光线重新变得昏暗,只剩下高处气窗透进的一点模糊天光。刺耳的撞击声余韵还在狭窄的空间里嗡嗡回荡,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一切归于死寂。
只有那个摊开的、泛黄的旧草稿本,孤零零地躺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像一个被彻底遗忘的、沉没的岛屿。
姜昭悦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刚才那巨大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震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剧痛。手腕上的红痕火辣辣地疼,后背撞击墙壁的钝痛也清晰地传来,但这些痛楚,都远不及此刻心头那片冰冷的、迅速蔓延的荒芜和……钝重的失落。
他走了。
就这样走了。
没有回头。
甚至……遗弃了那个本子。
那个本子……那个写满了她名字的本子……那个刚刚还被他视若珍宝般拿出来当作审判她的铁证、此刻却被他像丢弃垃圾一样毫不在意地遗落在地上的本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尖锐的、被彻底否定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至顶。比刚才被他质问、被他钳制时,更加彻底,更加冰冷刺骨。
她以为那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至少证明了他曾经在意过。哪怕那在意最终被时间冲淡,被她的“背叛”碾碎,甚至被愤怒扭曲……可它存在过。那是她卑微青春里,唯一可以确认的、微弱的光。
可现在呢?
这算什么?
它被遗弃了。
在这个冰冷、肮脏、无人知晓的角落。
被他,亲手遗弃了。
泪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恐惧的泪水,而是更深的、带着绝望的冰冷。她看着地上那个摊开的、被灰尘弄脏的旧本子,仿佛看到了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被尘封了八年的心思,也被无情地丢在了这里,蒙尘,等待腐烂。
走廊外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远处。楼梯间里只剩下她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还有那本无声控诉着什么的旧草稿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冰冷和绝望如同藤蔓,越缠越紧。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钟,姜昭悦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冰冷的墙壁上直起身。后背的疼痛让她微微蹙眉。她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粗暴。皮肤被擦得生疼。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个孤零零的本子上。
昏暗中,摊开的纸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属于她的名字,依旧清晰可见。像一片沉默的黑色森林,在尘埃里无声地呐喊。
她死死地盯着它。
像盯着一个耻辱的烙印。
像盯着一个被遗弃的自己。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了脚步。鞋底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一步,两步……她走到那个本子前,停了下来。
她低着头,看着它。
看了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
她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写满名字的页面,捏住了本子相对干净一点的硬壳封面边缘。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封面时,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尖锐的酸楚瞬间弥漫开来。
她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那个本子抓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决绝,又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小心翼翼的卑微。
灰尘被带起,在昏暗中飞舞。
她将那本泛黄的、沉重的旧草稿本,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像是抱住了一个沉没的、不堪回首的旧梦。
也像是抱住了自己那颗被遗弃在尘埃里、依旧在微弱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