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那一声摔门响彻云霄，在二楼和烧饼他们一起玩游戏的郭麒麟和陶阳探出脑袋来看，见栾哥手里拿着张粉色诗笺就好奇，也要拿来看。
“去去去，小孩子一边儿玩去！”
他下意识紧紧护住那半张残破的纸，又皱着眉头离开。头一次和女孩儿闹别扭，心里也清楚自己或有做的不周全的地方，说到道歉，又千头万绪地给自己找借口：我关心小春嘛，要是在学校里被男孩子欺负了怎么办？可说来说去，还是梗着难受。就把这事儿闲聊似的说给高峰听。
那是天桥剧场的傍晚，秋风又渐渐转凉的趋势，两人搭着腿一左一右坐后台饮茶。
“你这事儿确实过分，做的不像样儿，人孩子也有自己的隐私。”
高峰两年前结了婚，也得了个玲珑可爱的女孩儿。
“我当时真没想那么多，一听到师娘说小春在学校里被男孩子纠缠，我哪儿还顾得旁的？”
高峰冷凝着脸，似乎想到什么别的，又微微一笑：“可以理解，谁让你从一开始就对那丫头异常关注。”
“异常关注？”
栾云平心慌慌的，他原本坚信的所有行为基础开始崩塌，他难以解释自己的行为，也不想在此刻深究下去，怕再想，就会触及到些许不好提及的原因。白衣少女和月色中衫在他心里不断交织，鳞次栉比的光与影带他回到一树树盛开的紫藤萝瀑布里。
“道歉还是得说，但不必说出口，送个东西呗，意思得到。”
高峰婉言提醒。
他终于从自己的梦境里出来。
“是，您说的是。那怎么着，咱对对活儿预备上场吧。”
他想着送个东西并不难办，就一直拖着没反应。但小春却生出了疏远之心，周末从在家两天变成在家一天，国庆长假也没回来，到底是中秋，她拗不过师娘的电话才回家。
那天栾云平买了好多螃蟹，师父应景的摆上了好几盆菊花。菊花、秋月、肥蟹，再好好吃顿饭，大概没什么矛盾无法消弭。一家人嘛，他这么想。小春果然给面子，安安静静地吃饭，也配合他们讲的笑话，席间背了苏轼的《水调歌头》，千古名句啊，她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圆领青衣，盘了头发，灯影里站着，越发衬得肌肤如玉。
“好！学英语也不忘古诗词，看来这学校还不错，没白费小栾一番辛苦。”
师父听完小春背诗，难得脸上蹦了笑出来，大家这一年熬的艰辛，又加上舆论影响……总之越是千万人看着你，唱衰你的时候，越得挺直腰板做人——这是郭德纲的人生理念，无论外头如何，刮风下雨还是骄阳似火，他要撑着自己春风和暖。但听了小春抑扬顿挫的音，莫名觉得舒坦。春风和暖。
旁人都是在看师父笑，只有小春呆愣住了，什么叫“没白费小栾一番辛苦”？
还没缓过劲儿来，这边又听郭先生说：“小春啊，我喜欢听你念诗，家里有本唐宋诗选，你在家的时候咱们几个坐书房，你能每天给我念首诗吗？”
小春视郭氏夫妻为衣食父母，心里感激外时时谨记师兄说的孝心，自然满口答应。
应声坐下的时候不免抬头看坐在对面的栾云平。
这么久没见，师兄好像瘦了很多。
但是心里难免还是小孩儿脾气，始终记得栾云平不敲门乱闯人房门的事儿，又生气羞恼他抢走自己抄诗的信笺；转念一想，师兄隔天就给她买了全新的本子，还经常打电话到学校去问她学习，想来是很关心她的。也不知道他瘦的这几斤里，有没有一点自己的原因。
傍晚的小院子里，天上有无数忙着归家的寒鸦，桌上食物丰盛，听烧饼的破锣锅嗓子和郭麒麟一人一句的闹腾，在紫菜蛋花汤里，她竟然喝出了一点凄凉。抬头望月，难免在阖家团聚的节日想到妈妈。她妈妈真是个很美很美的女人，柳叶眉、桃花眼、樱唇琼鼻；美是美的，惨也更惨，为了好好的活着，有过好多男人，被强迫的有时、自愿的有时、半推半就的有时。她五六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爸爸不是真正的家人，所以春节和中秋节、爸爸的生日，她都不和家里一起过。不过节也不知道能去哪儿，小小的孩子就在街上乱转，幸好春生镇小，治安好，各家各户都是亲戚，谁也不害谁。但说是亲戚，她只看到疏远，没见过亲近。反倒是这群人——
眼泪忽然就不听话地往下流，幸好坐在角落里，除了栾云平，谁都看不见。
“纸巾。”
他总是在自己最需要、最窘迫的时候出现，就她于水火中。
“谢谢师兄。”
她的眼泪不多，但还是可怜，为了不那么可怜，所以朝他笑一笑。
“行，养了这么久，总算是长肉了，笑起来圆润润的，好看。”
但她的可怜几乎成了一种气质，一流泪或者一垂首就显露出来，自带着一股子洁净与凄清。小春吝惜这种可怜，她渐渐知道自己有时候不必用眼泪换生存，所有眼泪就干净，也就是在栾云平面前了，否则绝不开这个阀门。
两个人对着月色沉默，悄悄从桌子的两块中间位置撤下来，静静坐在菊花台前头观月。脸都冲着月光，栾云平知道她在哭，却一言不发，只是在眼泪吧嗒到手臂的时候给她递纸巾——别成那首“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师兄，我也一直欠你句谢谢。”
“别！姑奶奶，我一直欠你句对不起。”
栾云平以为她情绪不对，又要出幺蛾子，赶紧来句这个顶上，倒是把自己想说很久的话给逼出来了。
小春果然按兵不动，心里却窃喜。
“什么对不起？”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就是……就是……唉，就是那个信的事儿，还有，嗯，师兄下次进你房门会敲门的。你是大姑娘了，我不应该那么不尊重。”
话一开闸门，就好往出说。栾云平素日在德云社，不大不小也是号人物，从小又是天资聪颖的独生子，难免有时候嘴上倔葫芦似的。除了对师父大爷高先生，平时很少给人这么低头道歉的。也就是小春，否则绝不开这活儿——他心里暗暗想。
“是，下次记得敲门。”
“那个男孩儿呢？”
“哪个男孩？”
栾云平喉咙间仿佛不大自在似的，半晌说一句——“就那个，你喜欢的。”
小春仿佛一下子被戳中什么，登时红了脸不言语，一垂首，有婉转的绝望，在影子里徐徐下陷。
“你如果真有喜欢的人，要谈恋爱的话要告诉师兄，你们学校的也有好多坏孩子！”
她见栾云平说的认真，半晌没反应过来，又一转脑袋，这才明白他误会了。
“我哪儿有喜欢的同学啊！你能不能别瞎猜了。”
小春利落地起身，掸尘，气恼地撂下这句。
“唉！周悦同学！你能不能别这么虎啊，我说什么了我！”
小春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跑，留栾云平满心烦恼——女孩儿真是种奇怪的生物，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就惹了她生气，恐怖，恐怖如斯。
那边吃饭到了兴处，师娘喊小春帮忙。
“小春啊，咱们两不喝酒，咱去厨房再弄两下酒菜给你于大爷他们。”
王惠拉着小春的手，又揽上她的肩。悄悄在她耳边说：“我们小春真是天下最可爱的女孩子了，我们就是希望你能自在些、放宽心。”
她言语间好温柔，又在小春剥毛豆的时候为她带围裙。
小春又红了双眼。
“小春，我那天和小栾他们都商量了，你不学大鼓，我们也盼着你能读书成才，在家里要不就认了我和大林爸爸当干爹干妈好不好？”
眼睛一迷糊，琼楼玉宇、琪花瑶草都出来。
“我……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
“傻孩子，如果你觉得可以，咱们等下就把事儿成了。”
她泪水流的多，却忘了手上都是毛豆壳上的毛，一把糊在脸上，才想起来刺痛，却终于可以放声大哭。
王惠看着心疼，放下手上切肉的活儿，赶紧拿了湿毛巾给她细细擦脸，又把孩子抱在怀里——刚想劝她别哭，又想到小春家里的事儿，这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时候，不能憋着。
等她自己平顺了心情，就又牵着孩子的手来小院儿里。
王惠与郭德纲上坐，她也没打招呼，就红肿着一双眼睛跪下，扑通的一声。
连磕三个响头。
“古人说天地君亲师，师父您一家人供我读书、供我穿衣，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激您，只有磕这几个头不值钱，磕了，权当您听个响儿。”
栾云平一面心疼，一面欣慰，给师父师娘端酒，给孩子送茶。
小春等师娘说完话，又打算磕三个头，刚把腰弯下去——郭德纲走她前面：“好孩子，仔细别伤了自己，地下寒凉，你快起来。”
她张口喃喃，“郭先生……”
栾云平轻轻拽她袖子——“还不知道改口吗？”
师娘也笑：“改口呀小春。”
“爸爸。”
她耍滑头，第一次，在郭德纲面前。不叫干爹，是爸爸。
“诶！闺女。”
“妈妈。”
“诶！闺女！”
郭麒麟自觉，压根儿不用小春去叫，自己就上前喊小春：“妹妹。”
哄堂大笑。
小春笑着笑着又迷了眼睛，望向天上的月光——妈妈妈妈，您能看到吗？我现在过的很好，终于也有个全乎的家了。
“咱们家不是不讲究的，有这么个仪式，为人父母要送你一对儿金碗，许你衣食无忧。”
福寿康宁，万事如意。
那两口比她脸还大的碗就这么摆在房间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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