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老北京的规矩,过农历新年是从腊月的初旬就开头的,腊月初七初八就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从腊八粥与腊八蒜开始,严冬中的节日热热闹闹拉开序幕。
小春学校课业渐渐忙起来,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初三又紧张,王惠就劝她周末别急着回家,在学校要是更能静下心来复习就呆在学校。那一年腊八正好赶上周日,王惠和白慧明一起熬腊八粥,用家里所有能搜罗到的米的种类,各种各样的豆子和干果,比如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莲子、花生米、葡萄干、菱角米等等,熬一锅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小春虽然在学校,但腊八节是祭祖酬神的大日子,腊八粥更是不得不喝的,栾云平就拎着保温桶给孩子送过去。
“师兄!”
小春听见门卫说他来,心里惊喜的不得了,连外套都没穿就跑出来找他。
栾云平赶紧脱下自己的蓝色羽绒服给小春罩上。
“怎么不穿外套啊?当心冻掉牙,一会儿还怎么吃腊八粥?”
师娘熬的腊八粥黏黏糊糊的,简直把家里能放的材料悉数都投入了,好像农业博览会。
于是扑哧一声笑出来,温暖的室内,栾云平瞧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脸有点红。
自从上次晚上出去吃夜宵后,他们好久没见了。
“好像胖了?冬天不过就是得贴贴膘。”
“师兄啊!你说你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什么叫贴贴膘啊?”
“行,应该是说——我想想……珠圆玉润?”
她原本还生着气,觉得栾云平好久不见,一见面就不说好听话惹人生气,但看这人郑重其事的样子,竟然气就消了。
她小性儿,有时候一句两句话别人不当心的说出来,她却要记很久,难受很久。比如前两天室友说起她是孤儿的事儿,其实是为了跟别人说她又如何上进、如何争气,一点也不自怨自艾的。但她莫名就是难受,孤儿,虽然自己现在有个家但还是免不了被人说是孤儿。想着这事儿,心绪不平,粥温热的气息好像王惠就在眼前一样,蒸的她眼睛难受,涩涩的。
栾云平不知道她为什么委屈,所以着急的很——“怎么了?学习上有什么不会的题还是谁给你委屈受了?跟师兄说,师兄给你报仇。”
小春破涕为笑,轻轻打他肩膀——“怎么老报仇报仇的,学的好像烧饼哥说话,没什么委屈啊,就是有点想家了。”
“师兄弟都在家里呢,最近要封箱了,家里闹哄哄的,你不回去好,回去了怎么复习呢?什么时候考完?”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来纸巾,一点点挽上小春的衬衫袖子,擦她手上不经意沾染的米粒儿。
“嗯,快了吧,反正你们封箱的时候我肯定能赶过去帮忙。”
“不许三心二意啊!你们老师说了,这次考试成绩就可以估算未来的全市排名,你别老想着放假回家,还是得在学校里好好读书知道吗!”
她知道他说的都是正理,是不应该老想着回家,应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读书上,但是考试压力越大,她就越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想回家。家里王惠温柔、郭德纲也慈爱,至少他们对她都是慈父慈母,还有烧饼和郭麒麟和她一起玩,偶尔能去找谦大爷家的小儿子聊天,就是在家里做饭刷碗,也是好的啊。
“就三心二意!我想着回家过年呢。”
“小孩儿越长大越爱顶嘴,说了让你好好考高中知道不知道?考上一个好高中,以后就能上好大学,找份体体面面的工作多好。”
“你不也是清华毕业的?还不是接着说相声,岳哥小学也没上完,不还是说相声,我也可以不读书,现在就去跟妈学鼓。”
“你胡说!别跟师兄说这种气话,我和你不一样知道吗?”
她认识栾云平这么长时间,没见过这人真生气时候的样子,或许在后台对师兄弟们有,比如姓曹的就和他有点不对付,但对小春,这么疾言厉色的,还是第一次。他身上沉淀着的威严,一下子爆发出来,小春有点害怕。
“师兄走了,你慢慢喝粥吧。”
他也没解释自己的生气,就急吼吼转头走了。这个腊八于小春过的不是滋味儿,所以偷偷趴在课桌上哭。
栾云平转过脸儿来又踱步到门边儿,他看见了小春在哭。可女孩儿们的心思千头万绪的,他拿捏不好,加上自己实在有些累了。周日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他本应该在天桥剧场和师兄弟们一起备场——特地牺牲了自己喝腊八粥的时间从宣武赶到海淀见她,公交转公交,实在没力气去哄了。穿上自己半新不旧的蓝色棉袄,再看她一眼,一声不吭地接着公交转公交,在人海里浮沉,一路被挤压,压的人都没脾气了。
最后还在想,这丫头真不懂事儿,他们这群人说相声讨生活多难啊。可再生气憋屈难受,也舍不得打的——要攒钱给孩子上学。栾云平拼命的接活儿,拼命的克扣自己,就想着能攒钱给小春用——上学或者买衣服,学个才艺什么的。像人家电视里头穿着公主裙的女孩子们,一边弹钢琴一边说英语。想到这儿,就生不起来气。得,赶紧屁颠儿屁颠儿回去给人家挣钱去。
不过栾云平的难,郭德纲的难,小春多少是有点感受的。他们爷俩都是,大冬天的,就那几件棉袄,换来换去的穿,哪一件都是半新不旧的。只是她没往深处想,又是个孩子,腊八粥一喝,试卷一做,很快就忘记这回事儿了,怎么攻克最后一道数学大题,才是眼前亟待解决的。
“诶!陈燃!这道题你是怎么解的啊?我的答案怎么好像和你的不一样?”
陈燃是他们班数学第一名,比小春高也比她聪明点,小伙子喜欢打篮球,很英俊潇洒的。
“刚那个,是你哥?”
他站门口半天了,觉得这两人相处模式好奇怪,说是哥哥吧,多一点暧昧;说是男朋友,那人又跟长辈似的念叨……周悦会喜欢吗?他刚叫她小春,那是他们都不知道的她的小名吗?
“算是吧。”
小春没搭茬,学校里的人是非多,她一般不喜欢和这些人聊自己的私事儿。
“什么叫算是吧?要不这样儿,我教你一道题,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咱们交换呗。”
“那算了,我还不如自己做。”
小春冷着脸拿回试卷,留一个背影给陈燃。
他原本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在大多数男孩子青春期满脸青春痘和游戏的时候,他起码做到了干干净净与积极向上。其实女生对校草的要求真不高,尤其陈燃还算得上能文能武,平时对谁都还挺友善的,就这么着,成了附中校草。小春对这事儿不了解,所以不知道现在背后的男人有多受挫,只顾自己安静的做题。
“周悦,我听人家说你是孤儿,孤儿怎么会有哥哥呢?”
他坐上小春前面的空课桌,怀里抱着篮球,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关你屁事。”
小春收拾好书包和保温桶,打算回宿舍。
“不自习了?还是心虚了,不是哥哥,就是男朋友呗,你说你这么漂亮,找个温柔的呗,找个那么硬气的,不好过吧。”
他追着她不放,一边笑,一边开栾云平的玩笑。
小春心里那点儿少女心事和忌讳全被陈燃点燃了,一只手抢走了陈燃的篮球,又花了大力气将篮球从三楼往下面的树冠扔。冬天的树枝干秃秃的,树枝被篮球压得断了好几枝,后来就听见嗵的一声。
“周悦!你……你!你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到底还是有好教养,没爆粗口也没动手打人。小春看他这个样子,就拿捏住了这人又怂又敢的脾性,狠狠瞪他一眼,又踩了他的脚,不管对方怎么龇牙咧嘴,反正挺高兴的走了。
又转头对他说:“以后你离我远点,我怕你嘴这么欠被人打了连累我。”
“周悦!你等着吧你!”
“再也不见了!”
她不回头地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