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日小年,差不多就是新年的预备彩排。旧社会里,这一天各家各户祭灶王,从一擦黑儿鞭炮就想起来,随着红色的纸片儿把焚化灶王爷像。为了能粘住灶王爷的嘴而避免其向玉皇大帝报告家中坏事,人人都应吃麦芽糖和江米糖。
栾云平没吃小年该吃的江米糖,小春特地给他带来。
“师兄,我进来看看你成吗?”
昨儿张文顺老爷子病逝,栾云平和郭德纲第一时间赶过去看了,爷们儿都声泪俱下的,栾云平更是哭的气喘,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进房里不吃不喝。纵使老爷子这病天长日久地拖着,大家都有个准备,但骤然间去世,在清清静静的凌晨时分——北京城还没苏醒,彼时天还是黑的,街上一点回声都没有,一个老人与世长辞。
“师兄,你不说话我就进来了。”
小春轻轻坐在他身旁,二十四日凌晨五点钟,看窗外漆黑一片,屋里也多少带着死寂。
“你来了啊。”
他声响很小,太虚弱了,一天没吃,滴米未进。
“累不累?”
小春没问别的,就是好奇他累不累——整个人歪歪扭扭地坐着,不太精神的样子,眉宇间阴云密布的——这么撑着,累不累?
“有点。”
他往身后探一探,窗台离床垫有点远,小春往后挪了半步,露出瘦弱的肩膀。
“靠我身上休息休息吧。”
她的肩膀看起来很瘦,原来竟然不动声色地已经藏了一些圆融的肉质。
栾云平放心地往后一抻腰,青茬遍布的头发就这么刺挠挠地靠在她的肩颈之间。小春放下手中的糖碗,一只手向后撑住自己和他,一只手慢慢覆上他的肩。
竟然真的阖眼休息。
外头鞭炮还在震动。
过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来,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之前,各家各户都要贴好窗帘、大扫除,预备充足鱼、鸡、猪、青菜、年糕之类的,铺户多数在这一个星期之间是关张的——张老爷子家里的后事还在办,王惠和白慧明把自己家拿来过年的东西紧赶慢赶给送过去,早晨五点多支着下巴等门外早起来买菜的老大爷,推着摊儿从家里走过去。
小春也好累,她从学校刚回来,晚上没睡,担心他需要时间缓缓,就在对门的房里亮了一夜的灯——那灯是信号,师兄你什么时候出了房门,看见缝隙里的光,暖黄色的光就知道,我还在等你呢。
她原本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说说最近新学的英语单词和意大利语,想说说自己和陈燃天天打闹的事儿,又担心师兄跑去学校揍他,翻来覆去一整夜,睁眼瞪着那盏灯,眼睛都出重影了——栾云平的门,还是关的死死的。没办法,小春去找他。
“醒了?”
“几点了?”
他原来还关心今夕何夕,只可惜小春没带手表,什么也没拿,只是看太阳刺眼——
“八九点钟了吧?”
“喔。”
“还睡会儿嘛?”
小春努力撑着他,努力忽略犯了麻筋的腿和酸疼的腰。
“不睡了,就坐会儿吧。”
他们真的就静静坐着,只是栾云平喝了小春带来的糖水。
人的味觉被封印久了,唱到什么东西第一下都是麻木,嘴里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一杯喝完了——渐渐弥漫开来的糖味儿,甘蔗似的,温和解渴。
“活过来了?”
小春轻轻笑他。这笑声浸润了整个死寂的房间,和太阳一样洒满陋室,芳香馥郁。栾云平转过头来看她——这实在不是小春最美的时候,她一夜未眠,眼角都是红血丝,眼下青黑,皮肤干涩,面上无光。被栾云平这么灼灼地看着,她第一反应是低头,后来一想,这是师兄啊——又抬起头来,疲惫不堪地脸上透出一股精灵,轻轻笑起来。
栾云平顿时觉得好受多了,一切旁人在他难受时候说出口又说不出口的大道理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有些人会来,有些人就离开。但调个头儿吧,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却来了。他想留住小春的笑容。
“你笑了,终于笑了。”
小春笑的更开心,看着栾云平的笑容,总算放下一大块石头。
她其实不是长在传统师徒家庭里的孩子,有幸来郭家一趟,但惭愧,却一直在学校里头伏案读书。实在不是很明白栾云平心中的剧痛,只知道他很难受,所以就只好慢慢陪着他。做好了长久的打算,却看见她清润的少年睡一睡就活过来。
“那是什么?”
“江米糖和麦芽糖,你那天晚上带我出去买的,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和老张说完菜价说肉价。
“拿来我试试。”
太甜了,还粘牙,他其实没有很喜欢。小春看出来,不勉强他吃完,揪走栾云平手里的一大块塞进自己嘴里。
“怎么?也被粘住了?叫你吃那么多,喝水。”
甜丝丝的糖水,栾云平忘记避开自己喝过的地方,小春却看着青瓷碗上晶亮的唇印发呆。
“发什么呆啊!赶紧喝。”
对小春来说,是嘴对嘴地渡下去。
水有柔劲,一点点谢开固执攀附在贝齿与牙床上的糖块,她非常专注地体会。
“老爷子对我很好……小春儿,这事儿我只告诉你,不光是为了老爷子伤心,我这回是真看清了好多人的心……仗着自己叫座,真拿自己当角儿了,看不上我可以,但不能不敬师长。曲艺行当,就是传统行当,必须得守规矩、尊礼法,师父不师父、徒弟不徒弟的……如果我能多帮村着些就好了。”
小春不常在家,但也知道有些人的样儿。
“你已经帮爸妈很多了,他们都很感激你,为了维护爸妈,你也不少挨骂。”
他轻轻一笑,挨骂……挨骂都是轻的,说到底还是自己无能。
栾云平又转过脸去看小春,吃了糖,姑娘的脸庞就好像染上些红晕,看着亮堂多了。是,他好容易把小春从泥沼里带出来,以后都不该让她操这种心——还有什么旁的小人,都该由自己挡着,说都不好跟她说,徒增烦恼。
栾云平一股劲儿,自己撑着站起来,伸出手来给小春。
小春一条腿早就麻了,一手撑着腰、一手轻轻搭他手臂,好不容易站起来,虚虚晃晃地。还没站稳,地下的青瓷碗打晃儿,她脚踝受不住,落个天晕目眩,下意识抓住师兄的白色套头帽衫,两个人认命地向后滚——蓬蓬地落在他的床垫上,栾云平还记得用手护住她的脑袋。
男人压着女人,男人再虚弱,都有体格上的优势,小春被禁锢住——忽然想起妈妈说的那话,女人天生是向内包容的生物——于是在栾云平抬手抚摸她脸庞的时候,小春只是低头闭住眼睛,一副顺从的样子。
她的眼睛闭住了,原本光彩夺目的眼被眼皮盖住,兴致乍泄。
可还是轻轻覆在她的耳旁,沙哑着嗓子说:“周悦,周悦,周悦。”
一圈儿一圈儿的,是最简短的咒语。
小春闭着眼睛,嗅到怀中馥郁的冷香,只那一瞬间,她误以为有一生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