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郭麒麟挡在小春前头，把好多景象都盖了个十成十，小春也没说什么，不甚在意地将地下躺着的松软的糕饼拾起来。

轻轻拉着郭麒麟的衣角：“哥，你先去吧，我再买点糕饼，要不给人家碎的也不合适。”

郭麒麟送她出门口，眼见小春走进稻香村的门店，才转身又入了栾家门。下意识往上瞧，阳台上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造孽啊。”

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好好地说什么浑话给小春听，两个人差十岁的年纪，栾云平家里又是早早盼着他结婚的，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就像是栾云平的大学女同学。清华园里头风华正茂、荷塘月色的，最适合恋爱了。心里又是一惊，栾云平要真结婚了，小春怎么办。

“大林？怎么上家来也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啊，家里今天晚餐菜也不多，我去叫小博加两个菜。”

栾家伯母很喜欢郭麒麟，他缓缓走到门边儿的时候被热情地叫住，敛了心神给伯父伯母拜年。福寿康宁、万事如意的，又收了红包，更乖巧地一拜。伯父正要去叫栾云平，伯母连忙打断，也不避讳郭麒麟，就在他面前说：“两个孩子在楼上呢，你别瞎掺和，大林来咱们家跟回了自己家一样的，还需要哥哥招呼吗？加菜叫马姨去就好了。”两口子一左一右架着郭麒麟朝里走，不是金碧辉煌的家，却是书香人家的清贵作派，红木的家具，书画成堆，其中挂着一副前朝留下的《风波晴明贴》真迹，郭麒麟陪着栾老爷子品完了整贴字，又抿了抿茶，小春才回来。

她一进来就带着光，辰光照着，也把厅里聊古籍、品香茶的一众人等照出了滋味，陪着香炉里熏出来的冷香，好像一副裱上的群像。

小春落落大方地朝栾家三位长辈行礼，在郭麒麟的带领下收了红包和见面礼，他们都没特地准备，只是随便拿来的玩意儿也够给了。大家又就小春的学业展开议论，原来栾家父母都是那所中学的校友，小春但笑不语。明明话题的中心是她，一群人都喧哗，却惟独她沉默。褐色的眸子静静盯着红木地板上的影儿，又不自觉地将眼神往楼梯瞟，五官眉眼的漂亮却遮不住，栾家人也都有好皮囊，但还是惊讶于十五岁小姑娘的皮相，话没有两句又绕道小春身上。

“这姑娘看起来面色如玉、眉目如画，唇不点而朱，真漂亮。”

他们一边嗑着瓜果聊天，一边饭菜备好，挪步餐厅的时候栾云平和那位窈窕佳人才下来，一前一后的。小春这时候才仔仔细细看清楚她的脸，瘦长瘦长的，和这人的身材一样寡淡，眼睛也不够亮，雾蒙蒙的，就是鼻子好看，挺俏。

“这是我们攀攀的大学同学，叫朱婧，他们啊，关系可好了。”

栾奶奶老来俏，活波地牵着小春的手，覆在她的耳边说，活脱脱就如课间看到小情侣的闺蜜。小春抿嘴笑一下，也不说话，只是低头。

栾云平有好久没见过小春，小姑娘今天穿一身红色衣裳，越发趁得眉眼飘逸，虽然低着头，却自负一股傲气，很高洁的样子，香远益清。他于是走到奶奶的另一边，搭住奶奶的手臂，和小春一左一右扶着奶奶上坐。栾母见栾云平冷落了朱婧，只好赶紧走到她身边，也亲密地拉手，以示宽慰。郭麒麟给小春使眼色，示意她和自己做一边儿，不要搅扰了主人家。小春刚要往郭麒麟身边走，栾云平就握住她的手。

栾云平很少有这样不顾点的时候，小春手心被急出汗来，眼神不得不与他纠缠。

“小春，过来和哥哥坐。”

郭麒麟站起来挡住一边人的视线，硬生生从栾云平手里拉出小春的手。他扶着妹妹的肩，栾云平也没说话，怅然若失地坐在朱婧旁边。

两个人都敛了心神，一坐下都是沉静清秀的好孩子，大人们满意地吃饭，热热闹闹的聊天，说到栾云平身上，绕不开的朱小姐。小春静静地撂下筷子，虽然低着头，却支耳听栾家人说朱小姐是如何能干如何温婉，她于是抬头看朱小姐一眼——转脸悄声对郭麒麟说：“哥，以后我也想上清华。”

兄妹两个窃窃私语，栾云平的妈妈越说越过，径直问栾云平什么时候结婚？

“妈，我和朱小姐是朋友关系、同学关系，你不要开这种玩笑，人家女孩子，被我影响了不好。”

栾云平就是这么个直性子，说话有时候不太过脑子，所以热热闹闹的桌面登时冷静下来，朱小姐温婉的笑就如同隔夜放了冰箱的红烧肉底子油，白乎乎的，酱住了。

收音机里马三立先生的相声引得满堂喝彩，仿佛传来乌烟瘴气的笑，好像煮沸的开水。小春握着郭麒麟的衣角不说话，努力隐藏在黑暗里。

“栾博，你不会说话就少说话。”

爷爷也是个直性子，一家子不拐弯地互呛，朱小姐坐在其中尴尬万分。

“现在还想上清华？”

郭麒麟勾唇戏谑，又觉得他们来的好不是时候，不过也实在没想到栾哥竟然这么缺德，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还这样。原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是这样操作。偏偏他这个人满身正气、眉眼周正，从来看不出竟有这些花花肠子。

“朱小姐确实只是我的同学，不过这几年班社事情多，朱小姐我不会娶，再来一千位如花美眷也不会。”

“他倒是蛮硬气。”

栾云平一句，郭麒麟一句，小春坐在角落里好像听二重唱似的，心里又觉得荒唐，别人家的事儿他们再亲也不好掺和，更何况自己今天头一次登门。所以赶紧拉着郭麒麟告辞，来回推脱一番就放他们回去。路上郭麒麟还说呢：“栾哥真够过分的，一看栾老爷子和奶奶他们想抱孙子都疯了，他也二十五了吧，开过年春天过了——诶对了，这么说，你的生日和栾哥的生日倒还真是蛮近，就隔着三天吗？到时候请假回家一起过吧。”

2009年3月20日，师兄就二十五，她才十五岁。小春顿时泄气，觉得挨日子太慢，也不想搭理郭麒麟，心里却到底对今天那次握手存着念想。

郭麒麟一看她这个样子就叹气，想了一遍又一遍，只好对小春说：“你不要想了好不好？栾哥是个主意正的，如果他真对你有意思，会自己来找你，女孩子家矜持点。”

小春到底没把这话听进去。

三月份的时候她在家里练字，小楷，正是那册晴明贴。

不知道哪儿的机子里在唱霸王别姬，到了虞姬自刎，楚王悔恨的时候，月色清明，背后起了凉风却懒得关窗，想着写完最后一行字就离开。忽然背后升温，是栾云平的味道。

“怎么不敲门就来了。”

“我敲了，你入神了。”

他的手攀上小春的手，大拇指对着大拇指、食指对着食指，紧紧握住。小春下意识挣扎一下，栾云平轻轻按下她的肩。

“这幅字要轻松些书，你肩胛骨硬挺着，哪里能写好？”

以往不觉得自己肩膀紧张，栾云平一点，小春触电似的放松下来，两人隔着三四指的距离，他一手握笔，一手撑住桌沿。

“字的结构不在对称，应该是不对称的才美。四六或者三七，亲疏远近和墨色浓淡，都得有对比才好看。”

她练习小楷近半年，虽然不算正经跟着老师学，但也勤能补拙，这两下子原来在栾云平眼中很不够看。

“你天天能看着真迹，当然和我们这样临着书本摹的不一样。”

他松开小春的手，点了点她太阳穴笑出声。

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挪进一指。

“你从一开始就写小楷其实不好，写的小楷都僵住了，手上力气也不够，写着写着就断气儿。”

“你来写？话真多，果然是老了。”

栾云平没有再拿住笔，双手背过去搓菩提子，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小春就接着弯腰写字，没有一点搭理他的意思。

“师兄，你是不是老得该结婚了。”

不想搭理也按捺不住，小春还是开口。

“没有哪个年龄该结婚，不过现在确实是适婚年龄。”

“栾云平，你那天说的……你现在不打算结婚，什么时候打算结婚？你喜欢什么样的？还是和你结婚，必须也得事清华大学的？”

“没大没小。”

“栾云平，我喜欢你。”

她转过身来，放下毛笔。身上还带着几滴墨，霸王别姬停了，贵妃醉酒又响起来，咿咿呀呀地唱着别人的似水年华。

小春再往前一指尖，两个人距离为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栾云平看着怀里活色生香，两颊飞出狭长的烟霞，墨香四溢，眉睫如蝶，黑压压的长发上还别着蝴蝶水钻发卡。其实人与人之间有什么不同呢？只是栾云平越看越觉得小春很顺眼，尤其是神态气韵，简直与初遇时换了个人，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你也喜欢我，对吗？”

他忽然又从小春势在必得的眼睛里看到她妈妈的样子，虽然素未谋面——但他总觉得那种属于成熟女子的眉目传情，热辣辣的又缠绵，不应该是小春自己的，好像他们南方的酒制品。

“抱歉，我那天的话你听到了，我暂时，不会和任何人恋爱结婚。”

字写好了，栾云平绕过小春，把最后的“山间清风、江上明月”补齐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