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事情好像没人记得，栾云平连来过的痕迹都没留下，小春烧了那副临摹，到“山间清风、江上明月”的时候又火急火燎地把残片从火盆子里钳出来。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夹在诗词本子里，和粉红色的闺阁情怀共存。

可栾云平还是起了疏远之心。小春过生日在他之后三天，王惠在家里给办了一场小小的生日宴，请了相熟的同学和师兄弟们一起吃蛋糕，孩子们聚在一起美美的玩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就只剩下自家人，高峰先生来跟郭德纲对活儿，栾云平也没回家。临走的时候，高峰悄悄叫住小春，递给她一个纸盒子。

“他送你的。”

是一件用缠枝葡萄白茶的苏罗料子制成的旗袍，扣子上嵌的珍珠颗颗圆润，大小统一，在月白色的光下头，小春跪卧地板上，将头肩都埋在袍子里。少女的肩头白皙如弯月，细细密密地上下颤抖，冰雪一般的嗓子里传来呜咽，年年也因此去舔舐她的玉足，绿色的袍子上洇出泪水。

小春的手腕在栾云平手里细细一点儿，根本不算件儿东西，白嫩嫩的发凉，好像天上的月亮和地下的羊脂玉合一块做成她的手。

到底还是不舍得，赶在十二点前回来给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你现在进我房门越来越不讲礼貌，怎么连门也不敲。”

小春记着旗袍的好，又记着表白被拒绝的羞恼，身姿暧昧的两人统统跪在地上，栾云平一手挽住她的手腕，用后背遮住她的背。

“我敲了，是你没听见。”

她可支着耳朵听呢，这人真是个大骗子。偏偏栾云平在她背后，竟然一点看不出他的神色，就默许他撒个谎吧。

“生日快乐，小春。”

每说一个字，小春都感觉栾云平在向后撤离，等他念完他的名字，一回头，栾云平已经消失在走廊里。

如春梦了无痕。

晨起梳妆，想着得趁早穿了这件旗袍给栾云平看看。刚换上衣服梳头发，草绿色的丝带怎么都扯不明白，想绑个蝴蝶结真麻烦，心里烦躁地摔了梳子。梳齿整整齐齐断了一半，心下顿时大惊。

“小春，小春！”

门口郭麒麟叫门声音好响，她赶紧换了新衣服出去。

“你奶奶去世了。”

象征着春日和暖的苏罗旗袍还没穿上身，她在世的最后一位亲人就故去了。小春立刻坐了火车回去，孤身一人刚到镇上，来接她回家的邻居就给她安上了孝衣孝帽。孙女至亲，要为奶奶跪灵七天。她刚和王惠通了电话，就被死死按在蒲团上跪着，对来宾一个接一个地磕头。脑子里空荡荡的，肚子里也空荡荡的，外头的人说奶奶是喜丧，因此丧礼待客可以吃肉喝酒，唯一的孙女和远房临时凑来的男丁一起跪在不远处，却连一碗粥米都不给喝。那男孩子无辜，小春也给他笑一笑，说声抱歉。到了黄昏时分，来人差不多走光了，村长才跑来对小春说葬礼灵堂的钱他们先凑着，之后用礼钱来还，够不够的村里也不为难她一个孤女。

小春一言不发，只抿着嘴不说话。

男孩到底不是奶奶的至亲，跪了半天是给家族老人面子，他妈妈给给喂了了鸡汤、揉了揉腿就回去休息。来帮忙的村长老婆见状悄悄在小春耳边说，人都走了，你也回去歇吧。

小春从早到晚被吵的脑瓜子疼，什么都没反应过来，此时却想跪在奶奶灵前静一静。便对婶子说了声谢谢接着跪，那人看她脸木木的，也不再多说。

灵前供着的遗像是奶奶四五十岁时候跟爷爷照的唯一一张照片，彩色的双人照硬生生给裁成黑白的单人照。照片前的烛火要仔细看护，整夜不可断，小春眼睛涩涩的，不想看照片，就死死盯着烛光。看着看着，眼前出现了青蓝色的重影，后来被婶子叫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五点。

“你去吃点东西睡会儿吧，等人来婶子再叫你。”

于是日复一日地跪着再起来，第三天清晨喝粥的时候小春的膝盖已经麻实了。她虽然出身寒微，却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为了转移注意力，就在跪着的时候数蒲团上出线的蒲草。那天中午到了把十五六根蒲草数到第四遍的时候，王惠来了。

她轻声细语，如蚊子般喊了句妈，就不说话了。

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再起身时泪如雨下。

“别哭了好孩子，妈来给你帮忙。”

她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朝王惠身后看去，发现郭麒麟跟来了，小黑胖子也带了胳膊上的孝，穿着整肃的黑衣裳。

“我妈说你这事儿太大了，家大人一个没有她可不放心。”

妈家里孩子多，操心的事情也多，德云社新开了张一元茶馆的活儿，虽然是曹师兄在演的多，但到底还是要操心。第三天能来，她心里万分感激。

“栾哥没来，不过他太忙了，后台演员排班儿号活儿都归他，而且排好的周二到周日午场、晚场的节目单子早发出去了，戏比天大，他来不了。”

小春很勉强的笑了笑，她现在并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就光是很累，听见他的名字也只是微微异样。

停灵七日，到了隔天下葬。

小春走在前头要哭坟，她的泪都在王惠来的时候流光了，可她不哭，其他来哭灵的也不敢哭。别人都是专业的演员，入戏相当快，平地上还有几个小孩不知道这群大人在做什么，以为耍猴戏似的在笑，小春实在哭不出来。王惠就走上前去狠狠捏了她一把，她知道小春最怕疼。

小猫似的呜咽，好在真情实感的难受，配上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勉勉强强总是够用。

到奶奶的棺椁放入土坑时，小春还是没多少实感。

丧事有王惠和郭麒麟帮着收拾，相当体面地送走奶奶。小春在老房子里为奶奶设了一处小小的灵堂供着，遗像放上佛龛，烟雾缭绕、烛光灯火，她忽然悲怆难以自抑，自己竟然真成了孤儿，世上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再没有一个，奶奶不是亲生奶奶，却至少让她在户口本上有个依归，真是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孤家寡人。

“小春。”

王惠静悄悄走进来，看她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一把将孩子揽入怀中。

“妈，我这名字真不是好名字，不吉利。”

他们刚去派出所销了户，王惠心里也被传染了悲痛，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孩子更惨的了，也跟着哭。

“没事，咱们师兄给你改了名字了，我们以后都不叫这个。”

说出去确实不好听，小春的奶奶算来正是死在她生日那天的夜里。

她歪在妈怀里哭，又握住王惠的手——“我想给师兄打个电话。”

她哪儿有不同意的。

可算算时间，这正是栾云平午场的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接通。但小春满心满眼地只想听栾云平的声音，似乎只要他说一声——“小春，你振作起来。”——她也就有勇气止住泪水，接着往前走了。

很遗憾，电话久拨不通。

看来人生有很多重要时刻还应该独自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