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闺女啦

奶奶丧礼一过，没多久春生镇就集体拆迁，S市这两年发展迅猛，每平米给补足了钱还送小春三套城里房子。但她却是个女孩，回去办这事儿的时候虽然王惠陪着，在法理上过得去，在情理上却有人跳出来反对——她毕竟是个女孩，也不跟着奶奶这一边儿的姓，多少人都明里暗里猜忌她血缘不正，如果推翻了小春，算来算去，就该是那天跪灵的男孩子拿钱拿房。

政府不认这个，钱直接打给了小春，房子也划了她名下。对方不肯，就上门来闹，小春本来不在乎这些东西，但看那些人野蛮狠劲气不打一出来，终究还是保住了财产。

她穷人乍富却并无欢欣，还是每天踏踏实实上学去，郭德纲王惠看着心疼，就替孩子租了房子。但签合同的时候犯难，孩子还不是成年人，家里一个亲戚都没有，没有监护人就没不好处置财产。亲妈那边的亲戚和她毫无感情，奶奶这边的亲戚又恨她恨的呲牙咧嘴，夫妻两商量再三，也和小春说好，正式的收养了小春。

虽然之前也有拜干爹干妈的金饭碗，也宴请过家里大人小孩，但到底过了法律程序就不一样，尤其小春马上中考又心情不稳定，所以郭德纲拍板，给孩子在郭家菜订了一桌压惊饭，也是借此机会告诉所有人——他有闺女了。

孩子那天不好不穿白，就换了身月白色蝉翼纱旗袍，也是栾云平托人定做的，尺寸、材料都很合她气度。这么清清白白的一身，看着不像戴孝的女孩，倒像是要结婚的样子。偏偏栾云平那天也穿了件儿白色的衬衫，虽然没打领带，且歪歪斜斜地解了扣子，但两人站在一起还是相宜。小春经此一事，越发沉稳。她出身寒微，父母双亡、前不久还与恶亲戚大战一场，不敢自怨自艾，但的确岁月蹉跎，使得她心上年纪平白增长几岁。站在年龄相差十岁的栾云平身边，也不是哥哥妹妹的样子了，竟然两人凛然的气势有几分合辙押韵之感。

她本就被奶奶带着信佛，又是孝期，一口荤腥不沾，什么三净、九净的肉都显得油腻。栾云平也陪着她吃清淡，两个人只吃面前的炒青菜，更是多了般配。

郭麒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明明栾哥对小春，哦不，小悦是很在乎的。他听高老板说，那天有人在帷幕后头一个劲儿地示意栾云平早些下场，师娘的电话不停往过打，盼着盼着给个回复——栾哥心里估计猜到什么事，嘴上尺寸不免着急些，高老师就轻轻拍他肩膀，两人缓缓地表演完了，小悦事儿已毕，电话就打不通了。那是栾哥第一次在后台发脾气，寒着一张脸，差点摔了演出用的大褂，最后一巴掌扇了自己的脸。

小悦大概不知道这件事。

性格太相似的人相处起来就吃亏。本来世间之事便将就圆融，你退我进，好多话说一声就明白，但小悦与栾哥出奇地一致——在不该多话的时候多话，在该低头沟通的时候一言不发。两个人就像永远磨合不好却互相吸引的齿轮一样，他生怕最终玉石俱损，互相折磨，却不敢多言。

小悦中考的时候栾云平也不去送她，还是演出，却特地在临行前一夜带她出去散步。

还是一个深夜，两个人偷偷溜出来，大有走遍北京城的气势，只是路过老张摊位的时候沉默多了。

“紧张吗？”

他好像比小春紧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手心攥满了汗。

“不紧张。”

她现在有天津户口，考学这一方面应该不会比在江苏的时候难吧——这么自我安慰的话如果说出来，栾云平应该会很给面子的笑一笑，但她最近不太想听见师兄笑，她自己不痛快了，不知道怎么抒发，别人都无所谓，偏偏觉得栾云平该陪着自己不痛快——她心里生病了。

但是对着郭麒麟，她能很自然地问出那一句——“老天爷对我怎么这么不公平呢？”

幽幽地叹气，哥哥可以陪着她坐一晚上。

“好好发挥就行。”

他又说。

“那你不应该让我出来散步，明早九点考试，现在我应该躺床上睡觉卧个好精神。”

她还是不想栾云平痛快，带着钝刀割心，到底没停下脚步。

栾云平觉得自己从认识小春起就常常做这些不看点儿的蠢事儿，一会和家里人不顾女同学的面子闹翻，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应该和小春一起为奶奶披麻戴孝，心里甚至嫉妒郭麒麟能跟着师娘跑过去为她前赴后继，所以明知道自己该放她回去睡觉，却还是拉着小姑娘出来。

闷闷不乐也比着急上火、内心自责强，他是这么想的。却看看手表，感觉是不是该拉着她往回走。

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走在拐弯处，小悦往前走一步，栾云平后退一步。

“回去吧。”

他说。

她心里更不舒服，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隔天考试精神如何其实无所谓，就那么几门连着考好多天，她不兴临时抱佛脚，还可以在车上或者考试间隙补眠。埋怨自己嘴上不留情面，没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堵着闷闷的，更影响考试成绩。

“你希望我上哪所高中？”

“附中也很好，但是一零一中学更好，你尽力而为吧。”

他替自己选择了中学，选择了班级，选择了大部分的兴趣爱好，连衣服穿什么颜色和风格与书法的横七竖八都有强烈的个人审美需求——这些小悦以前一直都听，却忽然听不进耳。

“附中就挺好的，而且我还可以和陈燃他们上同一个学校。”

“别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的前程，都不值得。一零一学风很好，而且和清华北大有合作项目，附中高中考清华北大的可能性小一点儿。”

别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的前程，忽然间，小春就想起了那个自己哭到昏天黑地想他的中午。

“谢谢师兄教我。”

她说话说的温和，却给栾云平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

小春是他一手带进北京城的孩子，无论别人怎么样，无论她是小春还是周悦，他从前一直自信自己是她最亲的人，所以小春的许多坏脾气都朝自己——但如今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我回房了师兄。”

还是从前一样的称呼，他的心却裂了条缝。

“嗯。”

第二天她走的时候栾云平没出房门，小悦只当是他昨晚太累了没起床，站在门口踌躇半天，到底没敲门也没进去，只是声如蚊蝇地说了一声：“我走了。”

屋内的人套黑色体恤衫，跟着小春走远的步子踱步，又站在窗台看她背影。

那么瘦弱的女孩子，好像一阵风儿就能给吹跑似的。

她确实身如浮萍、命如草芥，但栾云平越看越觉得浮萍终有依归，草里也能开花，只要自己不轻贱自己——他对此还有信心。

中考结束后栾云平找花店给她订了一束向日葵、满天星和小雏菊的花束，上面卡片以他一贯凌厉的笔触写着：“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他说今日读诗，他替她念这首。

苔藓是生活在阴暗潮湿面的生物，没有阳光却拥有无限生机，能在没有光芒的地方开出花来，虽非倾国倾城的牡丹，但终究是全了自己一生因果。

栾云平知道她信佛，人生因果循环，也自信她比苔藓活的有傲气。

陈燃看这一大捧花束默默不语，朱文走上去与她拥别，两人约好填志愿单的时候看成绩约高中，有机会要再做同桌。

“周悦，你知道的，我永远是你好朋友。”

陈燃拍拍她的肩膀，说出这句话。

年少离散见得多了，其实不太相信一辈子、永远这些话，但少年真挚动人。这或许就是男人与男孩之间的不同，栾云平永远告诉她要飞速成长要自重自爱，陈燃和郭麒麟却采取告诉她身后有人不必惊慌的措施。

虽然他们都还是小孩子，遇事儿了也吓得直哆嗦，并没有能力为别人撑起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