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诞节之前北京有一段很短暂的秋天。
安详的日子里,小春偶尔回家,还是如常进入师兄的房间,会在他忙碌的时候帮着收拾衣服大褂之类的。直到某日送洗衣服的时候,栾云平就在里头,他正要换衣服,黑色体恤衫折起一半,精瘦的腹部,薄薄的皮肉下是正在突起的青色的血脉,内裤露了头角,黑色的边儿,和黑色的毛绒绒的腹毛。两个人一时呆住,他慌忙扯下半角,两个脸红的人,背对着背平复心绪。隔着三四厘米,小春还能触到他的呼吸,急促地袭来,背部灼人的热度令人发烫。
这偌大的家,原本就只有她和王惠两个正经女主人,来来往往的都是雄性动物。此时北京的秋天还带着夏日余温,有时候练功热了,他们就会直接穿了汗塌儿或者光膀子。只不过栾云平一直都克制,他不太喜欢袒胸露腹。所以,此时此刻,才会如此尴尬。
小春倒是先反应过来,轻轻地放下衣服,层层叠叠的外套、短袖衫,还有内裤袜子,转身就走。
男女大防。
这四个字对栾云平来说就是过界。他是成年男人,是师兄,大她十岁,算个长辈,应该从一而终、一以贯之地教她男女大防,无论多想她的时候都应该敲了门才进。是他先坏了规矩,所以今天的事,他并没有立场化解这尴尬,更没有心理基础去教育她。两人从前的所有肢体接触,摸头、牵手、拥抱,甚至同寝而眠,他不免想到郭麒麟对他说的话——“她不知道保持距离,你不知道吗?”
如鲠在喉。
直到了圣诞节,栾云平也没明白怎么教小春这一课。
平安夜的时候栾云平去学校找她,给她送苹果。这也是个借口,他知道小春不过西方节日,其实他也不过,基督教天主教他都分不清楚,什么礼拜呀弥撒啊也不太了解。只是凑热闹嘛,三里屯那一大块儿被圣诞彩灯装饰的红红绿绿的,带着暖黄色的小灯泡,橱窗里本来就具有诱惑力的项链戒指更添几分美好光晕。资本家宣扬的消费主义思想只用几块钱的红绿丝带就解决了,得来不费吹灰之力,栾云平给她买了一串金苹果项链。
其实也不合适,但师兄关爱妹妹,只要注意注意,总不会有什么令人羞恼的误会吧,栾云平是这么想的。
北京城已经很识时务地下起了冬雪。这大约是今年第一场雪,说不好,他今年过的实在有点煎熬,心里不阴不阳的,曹师兄今天倒二,高老师给攒底,后台又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到底高老师大辈儿,人也温和,不喜欢计较,任由师兄欺负也不说一句话,他还是年轻,冲动,出言维护几句。总之不落好,所以想着,跨越半个北京城,来给小姑娘送个圣诞节礼物。
到底初雪易溶,薄薄的一层,落在人身上娇弱可怜,无处可依的样子。
小春出来的时候她栾师兄身上没雪,全是水珠子,眼镜上一滴滴的模糊了视线,脸也红彤彤的看着她笑。
两个人就坐在学校的门廊边儿吃烤红薯。
路边阿姨的叫卖太动人了,栾云平又给小孩买了一捧糖炒栗子。
再坐下的时候栾云平本是要紧紧挨着她,太冷了这冬天。细细一想,又不动声色地撤开三四厘米。
小春还是没注意。
栾云平要用羽绒服护住栗子袋儿,小春乱糟糟去摸的手指不小心碰上栾云平的手指,他猛然抽回手,栗子散了一地。
“小春,不好意思啊,师兄再去给你买。”
小春伸手去够他的手,还没碰上的时候又是一撤。
“你怎么了?”
他固执地扭过头。
雪夜里,除了不时有老师归家的车灯照亮过,一寸一寸黑下去的夜和漫天飞舞的如玉屑一般的雪逐渐淹没了他们。栾云平越冷静越觉得这一趟来的不值,可想到小春的笑脸又不知道该不该走,想体面地告别,又捏捏手中的金苹果项链。他一个月的工资。
“你要是没话说我就回去了。”
小春本来就敏感,他两次的退让于她而言实在力抵千钧,锋利地刺破两人兄妹和睦的表面皮肉,直挑筋骨。在这样的寒夜里被尖刀刺入血肉,她的心脏都感受到一股钝痛。
一站起来,雪迷人眼,小春没有眼镜,视线都受阻。
“圣诞快乐,小春。”
他穿越过大半个北京城,公交换公交,地铁换地铁,其实就为了跟小春说这么一句话。
“圣诞不是我的节日,基督不管我,佛祖渡我。”
她明知道这是个借口,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师兄,栾云平面上有点挂不住。
“师兄,我想要个拥抱。”
他们很多拥抱都是顺其自然的发生,比如小春在地铁口看到来接她回家的栾云平,会满心雀跃地飞进他的怀抱,两个人就在风口转圈圈。现在这话口,怎么轮上的呢?
栾云平以为她受了委屈。
却还不忘克制,急切地,单臂揽小春入怀,却不是皮肉贴着皮肉的那种,中间还有空气隔绝。
“受委屈了?”
她没点头,只是往前挤,终于到了能感受到他体温的程度,把师兄的羽绒服盖在她的脸上。
“没有啊,感觉你受委屈了。”
她轻轻地,飞快地,掠过了这一句话。栾云平还是听清楚了。
终于另一只手臂,还是越过小春的身体,重重按在她的背上。
“别瞎想,师兄没事儿。”
两个人紧紧贴住,他的唇贴着她的耳。
“倒是你,有任何事情,要记得告诉师兄。”
耳垂就差一步就被可以被他的亵玩,软软的,冰晶玉洁如同玉珠,质地却有点儿像杭州那种条头糕的一角,味道一定很好。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小春更用力地抱住他。
“我陪着你会好点吗?”
他含混着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小春的怀抱,视线不再锁定于那只小小的耳垂,气息终于稳定些。
也许是小春看出了栾云平的难过来自班社,这一年的封箱她特地跟来了帮忙。
以往王惠也会叫小春去后台玩儿,但她从来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而且她自己来了郭家一年,从来没把心思放在相声上过,京剧偶尔还跟着郭德纲和栾云平听一听,但对相声的了解几乎全来自于家里练基本功的师兄弟们。嗯,《八扇屏》、地理图她倒是记得蛮清楚,其他的就不懂了。
此时已到夜半,小春靠在王惠怀里打盹儿,栾云平坐在她前面挡住众人视线,只等郭麒麟和郭德纲从台上下来,一家人带着徒弟们就要开席给郭德纲庆生。做一家之主不容易,可再不容易,这一年酸甜苦辣的也算是平稳过去了,因此每年这封箱后的一顿饭力求平稳。小春一个闲人,只打算混着时间过,给奶奶戒荤久了,忽然也很想念郭家菜的四喜丸子。
“醒醒,师父就快下来了。”
小春还揪着王惠的袖子不放,平时一叫就起的孩子难得赖着,王惠就让栾云平哄一哄,她忙着去后厨看看。
接过师娘的位置,小春靠在栾云平白色的衬衣上,嗅见他似有若无的肥皂香味儿,感到安全,秀挺的鼻子越发放肆,往他肩膀上蹭。栾云平就笑着摸摸她的头,一垂首,又是那耳垂,往里头哈热气。
两个人笑着闹着坐好,菜还没开席,一身酒气的曹师兄就来了。
先前儿小春都在学校,和他见的不多,虽然如此,但她也能感受到栾云平忽然紧张起来的样子,头发都在战栗。
千万别挑着今天犯浑,他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过。
……
“栾云平!你个奸臣,我今儿就是来清君侧的。师父身边养着你,净是谗言诳语。相声说得不怎么样,拿着鸡毛你当令箭!……”
小春看着他垂眼低头,一副不欲与人多计较的样子就心疼。
“曹师兄,说话要自重。”
她如竹枝般站立,努力仰着脖子,几乎平视他。
曹是喝了酒过来的,外圈儿的师兄弟几乎骂过一遍,眼里都泛着红血丝,小春一个小养女,也并不是他的对手。
“护着他?护着他的也是奸臣!哦,我懂了,奸夫淫妇?”
郭麒麟刚下场,起头的话他没听见,但从栾云平和小春这儿开始,他一五一十地听了个清楚。曹师兄骂栾哥,是他们同辈的事情,还能以酒醉遮掩过去,骂他妹妹就不行。
“曹云金你说什么呢!”
郭麒麟彼时还没长成,对方一米八的大个子压过去,他倒是不见怕。
这么悬殊地对峙着,小春油然而生一种安全感。
栾云平也护在小春身前——“说我行,你扯师父的女儿这就不应该。”
师父的女儿,他这才恍恍惚惚地醒一些醉。眼前的小丫头眉眼虽然艳丽,根骨还瘦小,一副没长成的样子。正不上不下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多说话,郭德纲下场了。
后来的事情,小春被哥哥或者师兄护在怀里,看得并不太清楚。只记得曹师兄跪在关公像前磕头起誓,口口声声要与德云社划清界限,爸爸含泪唱了一首《未央宫》,栾云平又噙着泪说出那句“您辛苦了”。
众人要走,妈妈跪下来给师兄弟们磕头。
泪眼婆娑,她也只好跪下来和妈妈站在一边。时光好像又倒转回了在奶奶灵前跪着的那七天,她的膝盖一接触地板,就条件反射的疼,直钻天灵盖。
不记得是谁扶了谁起来,只记得栾云平红了眼睛,王惠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晚上回家路上,小春看见前头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斜斜地打在她脚下。后头爸妈和哥哥走在一起,并不孤独,她生出一股子勇气往前跑。膝盖仍是钻心的疼,但精神头儿很足,挽了师兄的胳膊,拍拍他的手。
“我以后会保护好师父的。”
良久,他只说了这句话。
走一条忠奸难辨的路,只坚守住自己的本心,以理服人,好难。
“你决定了吗?”
“以后会有很多人骂你,骂得可能比他难听,也可能受了你恩惠的人并不会感激你,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时间也没有、名声也没有、钱也没有,你也愿意吗?”
她连着问两次。
“愿意。小春,师父教我安身立命的本事,师徒如父子,我不能让别人这么欺负他。”
“好。”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