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81

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碎了案头的烛火：

“父亲那个人，最看重金氏的脸面，还有……”

话顿在舌尖，终究还是吐出来。

“权力。”

“那就给他权力。”

江适将手中名单折成方块模样，指尖一旋便塞进袖中暗袋，动作利落得像收敛起一片月光：

“明日你去回禀金光善，就说蓝曦臣同诸位世家主在清谈会上商议，若能合力击退温氏，便共推他为仙督盟主。”

她垂眸望着灯盏里跳动的烛芯，火光在瞳孔里明明灭灭。

原剧情里，射日之征后兰陵金氏的确是仙家之首，只是那位置来得血腥，去得仓促，像场盛大却空泛的烟火。

金子轩猛地抬头，茶盏在案上磕出轻响：

“这怎么行？父亲他……”

“他会信的。”

江适打断他，指尖轻点案上牡丹纹银盘，指腹碾过花瓣边缘的纹路，“金光善要的从不是虚名，是‘推举’二字背后的分量。蓝聂二氏联手提议，其余家族自会附议，届时他名正言顺坐这个位置，比温氏给的那些零碎好处实在多了。何况，云梦江氏出面作证，称他救了云梦——名利双收的事，他没道理推拒。”

她忽然勾了勾唇角，烛火在眼底漾开笑意：

“何况，这不过是‘提议’罢了。”

窗外梆子敲过三下，三更天的风带着金麟台特有的牡丹香，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苗晃了晃。

金子轩望着案上跳动的火光，忽然觉得眼前这比自己小几岁的姑娘，心思竟比金麟台最高处的琉璃瓦还要剔透，日光下能映出人心底的褶皱，暗夜里又藏得住千回百转的算计。

他起身告辞时，脚步竟轻快了些：

“我这就去安排，明日金麟台有宴席……”

“我不露面。”

江适抬眸，语气平淡无波，“你只说是姑苏清谈会的意思。”

拿她江适来当挡箭牌，那便也该尝尝被人推出去顶风的滋味。

她心里打着小算盘，面上却端得一派平静。

金子轩愣了愣，随即悟过来——这是江适在以牙还牙呢。

他失笑摇头，转身带上门，将一室烛火与沉默都留在了里面。

房门落锁的轻响后，江适才走到床前坐下。

床板硬得硌人，铺着的莲花香褥子却意外熨帖，竟比云深不知处那些柔软却清冷的锦榻更让人安心。

她从行囊里摸出那枚半旧的莲花玉佩，借着窗棂漏进来的月光细细摩挲，玉上的纹路被指尖焐得温热，忽然就想起离开云深不知处那日，竹林深处那个立在风里的白衣身影。

蓝湛此刻在做什么？

她将玉佩放回木匣时，指尖触到个硬物——是蓝曦臣给的那个锦囊。

拆开丝线，里面只有半张泛黄的麻纸，画着金麟台密道的走向，末尾用蝇头小楷写着：

“万事小心，阿湛在金麟台外，随时待命。”

江适捏着那张纸，忽然低低笑出声。原来那日竹林里那抹躲在竹影里的白衣，不是无端的忧心，是早就替她备好了后路。

她原以为，他的脚步只停在了云深不知处的山脚下。

窗外的牡丹香混着夜风涌进来，烛火猛地晃了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又被窗棂割成细碎的、晃动的片。

江适将地图折成细条塞进锦囊，指尖再次抚过莲花玉佩的纹路，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玉上，将那半开的莲瓣映得莹白剔透，像极了云深不知处后山那池迟迟未谢的睡莲，沉静里藏着不肯凋零的执拗。

她收了思绪，将这些物件一一藏进床垫内侧的暗袋里。

如今身在金麟台，终究不是云深不知处，纵有金子轩作保，金光善那个人她却从未真正打过交道，谁也说不清他那张笑脸底下藏着多少算计。

能稳坐金麟台这么多年，他手里总该有些不为人知的底牌。

院墙外忽然传来佩剑相撞的轻响，细碎得像雪落在剑穗上。

江适敛了气息，悄无声息地掀开窗纱一角——暗处那两个金氏修士正在换班，新来的两人腰间穗子上坠着小银铃，走一步便叮铃响一声，倒比先前的监视张扬了不知多少，像是生怕谁不知道这里被盯着似的。

她缩回手时，衣袖不小心带倒了案上的笔架，几支狼毫落在青砖地上，发出“嗒”的轻响，在这寂静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墙外的铃铛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靴底碾过花瓣的窸窣响动，显然是有人正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江适索性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沾了浓墨便临起字来。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清隽的笔画，写的竟是蓝启仁在听学时常教的《雅正集》句子。

墨迹在纸上晕开时，忽然想起听学时常用的那方砚台，石眼处正好映着窗外的竹影，风过影动，连带着砚台里的墨都晃出细碎的波纹。

周遭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花的轻响，笔锋划过纸面的认真，恍惚间竟与记忆里某个片段重叠——那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剧情最开始的时候，廊下的风、案上的墨、窗外的竹影，都和最初那帧画面严丝合缝。

这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太真切，让她握着笔的手蓦地停住。

她分明就站在这里，却像独自立在剧情的起点，清晰地望见了每个人曾走向的终局——那些遗憾的、仓促的、再也回不了头的终点。

可鼻尖萦绕的牡丹香是暖的，案上的墨汁还带着新研的润，窗外的月光落在纸上，将“雅正”二字照得分明。

万幸啊，她现在的世界，已经和她记忆里的不一样了。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朝着另一个方向改变着。

江适深吸一口气，手腕微沉，狼毫再次落在纸上，墨迹流畅而笃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