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83

水榭建在金麟台西侧的镜湖之上，九曲桥的汉白玉栏杆被晨露浸得发亮，倒映在水里，像条碎掉的银带。

温晁已在临水的主位坐了半盏茶的功夫，他身后立着四个黑衣修士，每人腰间都悬着块烙铁形令牌，银链碰撞的轻响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张扬。

见金光善带着金子轩过来，温晁才懒洋洋起身，嘴角勾着抹似笑非笑：

“金宗主可算来了，我还以为兰陵的牡丹太香，绊住了您的脚呢。”

“温贤侄远道而来，该我这东道主动身相迎才是。”

金光善笑意温厚，目光却在扫过那四块令牌时冷了冷，“听闻温贤侄近来在北方扩了不少疆土？真是年轻有为。”

温晁显然爱听这话，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不过是些不长眼的小家族罢了。”他端起茶杯，却不喝，只让茶水在杯里晃荡，“我这次来，是奉父亲之命问问金宗主——先前说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金子轩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他知道“先前说的事”指什么——温若寒想拉拢金氏，联手先灭姑苏，再吞清河，最后由两家瓜分仙门百家。

金光善却像没听懂，只招呼侍女添茶：

“尝尝这雨前龙井，是蓝启仁那老东西上月送来的，说是云深不知处后山采的。”

温晁的脸色沉了沉，指尖在桌面上敲出急促的声响：

“金宗主，明人不说暗话。蓝启仁在云深不知处苟延残喘，聂明玦在清河招兵买马，云梦江氏虽被我温氏搅乱，可他们的姻亲眉山虞氏还握着些势力——这些人凑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

“温贤侄多虑了。”金光善慢条斯理地夹起块水晶糕，“各家不过是自保罢了，哪敢与温氏抗衡？”

“自保？”温晁嗤笑一声，猛地拍了下桌子，碟子里的蜜饯滚得满地都是，“金宗主当我是三岁孩童？射日之征的风声都传遍了，您真以为我不知道，姑苏蓝氏那所谓的清谈会派来的说客，昨日就到了金麟台？”

金子轩心头一跳，正想打圆场，却见金光善忽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纹路都挤在一处：

“既然温贤侄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清谈会嘛，不过是各家聚聚，商议些无关痛痒的章程。”

他话锋一转，忽然凑近，“温宗主想要的，无非是各家臣服。若金氏肯从中周旋，让各家认下温氏的地位，您看……”

温晁眯起眼，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金宗主这是想做说客？”

“不敢当。”

金光善端起茶杯，杯沿碰着唇，声音压得低了些，“只是金氏与温氏‘世代交好’，总不能看着各家小辈冲动行事，伤了和气，您说是不是？”

这话软中带硬，既没应下合作，也没直接拒绝。

温晁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抓起腰间的令牌，重重拍在桌上：

“好，我信金宗主一回。但我把话放这儿——若清谈会敢议出对温氏不利的章程，金麟台这满园的牡丹，怕是要染血了。”

说罢，他带着人转身就走，黑衣下摆扫过栏杆，带落了一串晨露，砸在地上，像碎了一地的冰。

等人走远了，金子轩才松了口气，额角竟沁出层薄汗：

“父亲，温氏这是在逼我们站队……”

“逼？”

金光善冷笑一声，将没动过的水晶糕扔进湖里，“温若寒老糊涂了，真以为凭他儿子这点能耐，能掀翻仙门百家？”

他望着温晁一行人消失在九曲桥尽头，忽然道，“去告诉江氏那位姑娘，下一次清谈会晤，让她带着江氏的人出面。就说……金氏愿助江氏重振莲花坞，条件是，她要当众认下，是金氏救了江氏残部。”

金子轩一愣：“父亲，您……”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金光善打断他，眼底闪着精明的光，“你不也说，金氏有恩于江氏，金氏扶持江氏——这话传出去，既显得金家仁义，又能把江氏绑在咱们船上，何乐而不为？”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锦囊，“把这个给她，就说是……江宗主当年落在金麟台的物件，该还了。”

金子轩接过锦囊，触手温软，里面像是裹着块玉佩。

他望着父亲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金麟台的日光虽暖，却照不透这满园的算计，连带着空气里的牡丹香，都添了些说不清的凉。

暮色降临时，金子轩让侍女将锦囊送到江适院里。

他没亲自去，只站在远处的回廊下，见窗纸上映出那抹清瘦的身影接过锦囊，指尖在锦囊上停了片刻，才缓缓打开。

他不知道，江适展开锦囊时，看到的是枚半旧的莲花玉佩，背面刻着个极小的“江”字——那是江枫眠年轻时本意要送给义弟金光善的信物，后来被不知情的金光善看到，就借去把玩，再没还过。

窗内，江适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忽然想起蓝曦臣午后送来的消息：

聂明玦已在温氏据点外围布了暗哨，只等金光善应下仙督之位，便动手突袭。

她将玉佩放回锦囊，抬头望向窗外。

金麟台的夜色正浓，琉璃瓦上的月光像层薄霜，落在远处水榭的飞檐上，泛着冷冽的光。

几日后，怕是要下雨了。

她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风雨欲来”四字，墨迹浓得像化不开的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