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风忽然静了,只有檐角铜铃还在轻轻摇晃,将那声“叔母”荡得又轻又远。
虞紫鸢望着几步外的少女,眼眶倏地红了。
她总记得最后见江适时的模样——浑身是血,鬓发被烟灰黏在颊边,手里紧紧攥着把断了的剑,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莲花坞烧裂的梁柱。
那时这孩子疯了似的冲过来,将她从坍塌的屋檐下拖出来,又转身冲进火里去救其他人,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烧掉的叶子。
后来呢?后来便是被金子轩的人裹进马车,一路颠沛到眉山。
她在颠簸里数着日子,数到指尖发颤,却连一点关于江适的消息都得不到。
她总怕,怕那孩子没能从火里走出来,怕她落在温氏手里……夜里惊醒时,掌心里全是冷汗。
此刻这孩子就站在眼前,瘦了,也高了些,先前总带着点娇憨的眉眼收了棱角,沉静得让人心疼。
可那双眼睛里的光没变,像极了江枫眠年轻时瞧着她的模样,温温的,却藏着股不肯折的韧劲。
“熹微……”
虞紫鸢的声音有些发哑,刚叫出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江适望着叔母鬓边的银丝,望着她眼角新添的纹路,望着那双总是锐利如刀的眼睛此刻盈满了水光,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忽然就涌了上来。
她往前迈了两步,在离虞紫鸢还有半步远的地方停住,鼻尖一酸,眼泪先落了下来。
虞紫鸢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颤抖。
她的手掌抚过江适后背,触到粗布衣裳下硌人的骨头,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发紧。
“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她反复念叨着,声音里带着哭腔,“苦了你了,我的傻姑娘……”
江适把脸埋在叔母的衣襟里,闻着那熟悉的、带着淡淡皂角香的紫衣味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这些日子的惊惧、算计、强撑着的镇定,在这一刻全碎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酸软。
她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紧紧攥着虞紫鸢的衣袖,肩膀微微耸动。
不远处的杏树落了满地花瓣,粉白的一片,被风卷着轻轻打在两人身上。
虞瑛站在月洞门外,见此情景,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将这片天地彻底留给她们。
廊下的铜铃还在响,却衬得这方角落愈发安静,只余下压抑的啜泣和低低的安抚声。
“金子轩的人送我们到眉山时,我还发着烧。”
虞紫鸢轻轻拍着江适的背,声音渐渐平稳下来,带着点后怕,“你姨母守在我床边三天三夜,才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顿了顿,指尖抚过江适耳后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小时候被顽劣的师弟用石子划伤的,当时她还拿着银鞭追了人半座莲花坞。
“江氏的人也都安置妥当了,就是……”
她声音低了些,“有几个孩子受了伤,还在养着。你叔父为了保护我们,在你赶到莲花坞那天前,他就被温晁的人暗算,也处于养伤期间。你哥他……”
江适猛地抬头:“江澄怎么了?”
“他没事。”虞紫鸢赶紧按住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就是性子沉了许多,日日在后山练剑,劝也劝不住。不过阿离替我看着他,倒也省了点心。”
她知道江澄心里的苦,莲花坞没了,魏无羡失踪,他一夜之间要扛起整个江氏,那点少年意气早被碾碎在火海里了。
江适松了口气,又将脸埋回去,闷闷地说:
“我见到金宗主了。”
“金光善?”
虞紫鸢的声音冷了些,“他没为难你?”
“没有。”
江适摇摇头,“不过以联盟为胁,要我来劝眉山站位以及带江澄前往姑苏清谈会,当面认下金光善的人情。”
虞紫鸢嗤笑一声,指尖捏紧了些:
“他那点心思,当谁看不出来?不过是想把江氏绑在他金麟台的船上。”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忽然叹了口气,“罢了,这些事,等你歇过来再说。你一路奔波,定是累坏了。”
她轻轻推开江适,替她拭去脸颊的泪痕,指尖带着些微的粗糙,却格外温暖。
“先去歇歇,晚点让厨房给你炖点莲子羹,还是你小时候爱喝的那种,放了桂花蜜的。”
江适望着叔母眼底的疼惜,重重地点了点头。
阳光穿过杏树枝桠,落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
她知道,接下来的路还很长,风雨也绝不会少,但此刻靠在叔母身边,闻着熟悉的气息,她忽然觉得,那些压在心头的重担,好像轻了许多。
廊下的铜铃还在轻轻摇晃,将这片刻的安宁,送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眉山深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