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刚一落地，背后传来一阵浓郁的花香。
“我说我家可爱的客人去哪了，原来是躲房梁上了。”
原来没有瞒过他们。
宋芷瑶低头看看脚边，铺了一层薄薄的花瓣，将她的双脚牢牢贴住动弹不得。
花妖好心提醒道：“别乱动，万一用点力，脚被扯下来了可怎么好。”
宋芷瑶冷冷地笑了声，“不动？不动等你来抓我吗？”
“姑娘聪明！”也不知有什么值得夸赞的，花妖继续道：“姑娘白纱遮的这么厚，莫不是怕人觊觎姑娘美貌？我家大人尤为怜香惜玉，不会为难姑娘的，姑娘还是乖乖跟我走吧。”
这一套说辞颇有几分青楼老鸨的意味，宋芷瑶胃里一阵不适，不想再理她，直接扔了初泪出去。初泪乖巧地化作长剑飞向花妖，逼得她连连后退，一边呼喊单眼的半妖来帮忙。
初泪对付他们绰绰有余，宋芷瑶并不担心，反而是脚底的花瓣有些难缠。
略微思考后她从乾坤袋里摸了瓶烤兔子的香油出来，洒在脚边用火折子点了，鲜嫩的花瓣瞬间枯萎，失去束缚能力，宋芷瑶的双脚得以解脱，连忙再往染上火焰的裙摆倒上砂石将其扑灭，留了一圈烧黑的边。
幸好乾坤袋里塞的奇怪东西一直很多，取之即用。
那边初泪按着宋芷瑶的吩咐不下杀手，只是拖住他们，宋芷瑶趁着他们与初泪缠斗飞快跑入漆黑的街巷，确认离开足够远后再召回初泪。初泪极为机灵，从打斗中抽身后就敛了周身气息无法寻觅，若是恰好有人目睹，只会看到一支簪子飞快地从低空掠过。
宋芷瑶收回初泪舒了口气，打量了下自己所在位置。她有意识地朝着西方跑，此处应该已是神落城极西的位置。
除了巷口处的一家小酒馆，整条巷道都是黝黑的，更衬得酒馆门口的灯笼明亮温暖。
宋芷瑶下意识抬脚走去。
酒馆门旁有一片高大的阴影，走近些看清是一棵树的轮廓，走到灯光下时，看到树上居然缀满了雪白的小花，树下簌簌也落了一地，空气中纠缠着淡淡的香气，居然是梨花。
十二月的深冬，梨花盛放，说不出是喜是惊。
宋芷瑶心念一动，取出浮桦新年送她的梨花，从地上捡了一朵来对比，虽然都是白花瓣绿花蕊，浮桦送的这一朵就是说不出的好看，可能是花瓣形状的细微偏差？可能是白和白，也是不一样的。
宋芷瑶将捡起的花放回树下，收好自己的那朵，扭头看了眼门前梨花开的小酒馆。酒馆门前挂了块破旧的招牌，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字。
店里灯火明亮，但只有一张桌上有客人。
这客人是个男子，看着年纪二十来岁，穿着素白及地长袍，外面披一件大红的外衫，绣满精致的花朵，如果宋芷瑶没看错，就是梨花。从宋芷瑶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轮廓和线条都很锋利，下巴尤其尖锐，眼角细长，嘴角低垂，一副“爷不好惹”的样子。梳的很高的发髻用银色发冠固定，插一支同色的钗，一旁还簪了一朵小小的梨花。
比许多女子还要精致的打扮，他浑身却是没有一分阴柔的气息，反而散发着战场的肃杀意味。
察觉到有目光一直黏在身上，男子转过头来，举起半高的酒杯被放回桌上，半眯着眼睛看着宋芷瑶。
宋芷瑶失了半天神，良久后清醒，嘴边无意识地唤了一声：“牧璟？”
找到一个人，原来也很简单。
缘分到了，路边的某个小店便可一遇。
牧璟半眯的眼睛瞬间睁大，将信将疑地将她再认真打量了一遍，这世上如今还知道他名字的人，可没有几个，所以眼前戴着斗笠白纱的女子，就只有一种可能。
“阿瑶？”
宋芷瑶走进店里在他对面坐下，笑道：“好久不见。”
牧璟仍不敢相信，伸手想要摘掉她的斗笠，宋芷瑶身子往后一躲避开，牧璟的手指僵在半空。
他愣了愣握拳收回，眼中的难以置信全部被哀伤所替代。
“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
宋芷瑶不确定他这话到底是在问她还是问自己，看他脸色越来越难以捉摸突然猜到了一种可能，“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牧璟飞快地反问。
宋芷瑶咬咬牙，伸手摘下斗笠放在一旁，将一切原原本本展现在他面前。牧璟的反应意料之中的平淡，他果然知道。
面对他毫无波澜的脸，宋芷瑶都不知道该生气还是怎么办，一瞬间就委屈的很，鼻尖酸涩，大滴的眼泪在丑陋的脸上连成一条线。
牧璟被她哭的有点慌，就像小时候一样，只要宋芷瑶一哭，牧璟有求必应，虽然她现在真不是想怎么样，牧璟一样开始手忙脚乱，在身上摸半天也摸不出一条手帕来，只能捏了个衣角给她擦眼泪，偏偏半天也擦不干净。
“你别哭了，本来就丑，这一哭简直了......”
宋芷瑶哭的更凶了。
从小到大一直是在别人对美貌的夸赞中长大，不管她有再清晰的认知再充分的准备，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轻易接受的现实。
从妖界醒来一直到现在，宋芷瑶将憋了一路的委屈一股脑发泄出来，哭累之后就把头往桌上一栽。
吓得牧璟以为她怎么了，探了鼻息查了脉搏，才确定她只是太累睡着了。整个身体里空空如也，寻不到一丝灵力的痕迹。
也不知道她一个人熬了多久，牧璟守了半天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天色将明，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牧璟想将她抱起，一手搭在她肩上才想起她已经嫁人了，再一想她嫁的齐王，脸色黑了黑，收回半道的手又搭回她的肩上，稍微调整姿势后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抄着她的膝弯处将她抱起，又轻轻颠了颠让她的头自然靠到胸上抱的更紧些。
抱起才发觉宋芷瑶轻的很，要不是怕她不舒服，牧璟一只手就能将她拎起。
一夜不见踪影的店家适时从角落里钻出，将宋芷瑶放在旁边的斗笠戴到牧璟头上。
牧璟抱着她走出店门，走到一树梨花下，落地的梨花纷纷扬起将他们包裹，渐渐在虚空中消失不见，梨树上繁花不再，恢复深冬的死寂。
宋芷瑶发现自己经常不是晕倒就是睡着，醒来又是一片新的天地。
只是这一次醒来，眼前所见着实凄凉。
这是一个巨大深邃的地洞，抬头能看到棕褐色的天空，宋芷瑶在岚欢的记忆里看过，这是陨落之地的天空。她躺在一堆金黄色的干茅草上，整个地洞里除了这堆茅草，就只有坐在一块方正的石头上的牧璟。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她身上，看得宋芷瑶特别尴尬，半天不知道说点什么，最后还是犹豫着道出此刻最真实的想法，“我觉得你可以给我盖个被子，我现在身体虚弱，容易着凉。”
牧璟想了很多种她醒来的对白，甚至想好了她如果再哭就直接把她的眼泪冻上，埋怨他不给盖被子是牧璟没想到的，愣了半天才解释道：“没有那种东西。”
“放着牧家的大少爷不做非要跑来个连床被子都有不起的地方。”
“没有和有不起，这是两回事，我堂堂神落城城主，差你一床被子？”牧璟纠正道，“用不上罢了。”
宋芷瑶心下了然，能冥想的时间，没必要拿来睡觉。
被子的话题一结束，两人又开始相视无言。
他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青梅竹马，架不住十来年分隔带来的陌生，宋芷瑶心里憋了一大堆的疑问，偏偏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像是有只狐狸爪子在心上抓挠一样坐立不安。
牧璟半天后终于有了一点身为男子的自觉，尴尬的气氛总得要有人来打破，右手虚握拳搭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问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叙叙旧？你别嫌弃我，你知道的，这世上我也就只有你一个可以叙旧的人，没什么经验。想问什么就问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芷瑶眼睛一亮，“带你走的人，神落城的城主，是不是神？”
“......”
这话题开展的也太快了！
牧璟脸上十分不自然，又轻咳了一声，“我改一下，选择性回答。”
宋芷瑶没指望他能老实交了所有底，但他这反应也够了。
“那我重新问一个，你为什么要离开？”
宋芷瑶只记得十岁那年，牧璟有一天从隔壁院墙翻过来，不是找她出去玩也不是给她带了好吃的点心，而是很郑重地告诉她有位路过的仙者说他天赋异禀要收他为徒，以后会跟着他离开天都修行。
当时的宋芷瑶很为牧璟高兴，修行就意味着他会成为话本里描述的神仙人物。
直到第二天醒来，牧璟不见了，天都里还记得他的，只有宋芷瑶。
牧老爷和牧夫人说，他们从来没有过孩子，也是一桩遗憾。
这事处处透着古怪，哪有还未修行先斩了尘缘的道理？斩的还这么干净，不留丝毫后路。
牧璟笑道：“因为我娘是我娘，我爹不是我爹。”
宋芷瑶好半天才绕清楚他说了什么，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又被牧璟及时打断，“不要想些奇怪的东西，他们都特别好，另有恶人罢了。”
“所以你是为了报仇？”
“一小半原因吧。爹娘实在太好，他们总会对我带着歉意把所有过错往自己身上揽，我的存在又一直提醒着他们一些不堪的往事，没了我，他们也能过的自在点。”
宋芷瑶说不出任何宽慰的话，平心而论，牧家夫妇这些年过的确实很好，宋晔还要时常操心她白了头发，隔壁院里当真是幸福祥和。
“你回过天都吗？”
牧璟摇头，收了脸上的不悦神色笑道：“想让我回去看你吗？”
宋芷瑶翻了个白眼，他这才正经道：“回去有什么用，他们过得好就行。”
“炼制血方石的书册，不是你送的？”
“随便打发个人不就行，你家院里好进得很，用不上我亲自去。”
洞顶刮下一阵风，吹得宋芷瑶一阵颤抖，打开乾坤袋想要找块毯子出来，四处翻找的时候，一片带着温度的红霞轻轻落在了头上，有梨花的香气。宋芷瑶从红色下方钻出脑袋，是牧璟的外衫。之前离得远没注意，细看才发现上面绣的梨花都很讲究，一朵朵按着规则排列，作用简单，御寒。
宋芷瑶毫不客气地披在身上，当真温暖。
看着牧璟一身单薄的白衫又有点不忍，“你冷不冷啊？”
牧璟挑挑眉，“你不猜猜我现在是什么境界？”
眉宇间的自信就差没把境界直接写了额头上，宋芷瑶觉得不往高了猜都对不起他，随口道：“真仙。”
他笑道：“好眼光。”
......
看宋芷瑶一副不信任，他又道：“你能两年修到真仙，我用了十年不过分吧？”
行吧，看在他师父是神明的份上，也许确实不过分。
“你这些年，一直在这里修炼？”
“有时也出去办点事。”
“办事？组织妖兽祸乱人间？”
牧璟又挑了挑眉，“十年不见，我在你眼里居然没有秘密了。”
“有啊，比如你师父是神的事。”
牧璟：“......”
打从途遇口中听到神落城开始，宋芷瑶就觉得人间这些年的混乱跟神落城有关系没跑了，毕竟能让人间妖物共处一地，他们再商量着干点什么，也不奇怪。知道有城主管理后，一切就没了疑虑，城主指挥着大家做点什么，再合适不过了。
仙门百家估摸着也没什么人知道神落城，只会一味地将罪责全部推到熟知的妖界头上，左右途遇也不会拿着证据出来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只要喊着斩杀妖兽捍卫人间的口号，一直维护着仙门的至高形象就可以了。
“再问你也不会告诉我了，就这样吧，我等你师父回来。”宋芷瑶摊手道，“你应该没什么要问我的吧，神落城的小城主，我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对了，在妖界的事情你应该不知道，等你师父回来吧，公平点。”
牧璟低垂着眸子深吸一口气，“有的，你为什么会嫁给齐王？”
“该嫁就嫁，我年纪也不小了。”宋芷瑶拢拢衣服，别过脸去不看他。
“你和齐王，不应该有交集。”
“皇后举办的赏花宴，那时我还顶着岚欢的皮囊，被齐王看上，父亲也觉得不错就嫁了。”
牧璟不信她鬼话，虽然长久未见，宋芷瑶是什么样的人他清楚，看上去温温柔柔（虽然现在好像也没以前温柔了），主意比天大，中间要是没发生点什么，她能老实嫁一个不熟悉的王爷？她带着宋晔一起逃婚还差不多。
不过牧璟也知道言尽于此了，就像他不会告诉宋芷瑶他真正的身世，宋芷瑶也不会交代嫁人的真正原因。
“你从妖界出来直接来的神落城？”
“对啊！”宋芷瑶点头，“你还指望我这副模样回去和父亲报个平安不成？”
“你应该回去和齐王报个平安，然后拿着休书再来。”
“......牧璟，你做个人吧。”
牧璟笑得欢快，“你拿着休书我才能娶你啊，重婚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
宋芷瑶嘴角抽了抽，“我谢谢你，别让这张脸瞎了你得眼睛才好。”
牧璟蹲到她面前认真地摸了摸她脸上的疤痕，宋芷瑶下意识要躲，他就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无处可避，“挺好的，要没有你这张脸，我也不会下定决心跟着老头走。在酒馆的时候你不是问我是不是早就知道，老头在天都的时候让我看了你的脸，用你的脸来告诉我，如果继续留在天都，我永远只能做一个无可奈何的旁观者，不管是我家里的仇恨，还是你。”
宋芷瑶放松地笑了起来，虽然笑得很难看，“我一直都相信，找到你的时候，一定是我最心安的时候。”
汝之所在，吾心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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