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她的家。

卫展眉下课后并不会立刻回家，或者说，她也不晓得那个地方能不能称之为家。

应该是不能的，也许那里是顾墨的家，是顾安的家，是林舒和顾盛的家……但绝不是她的家，因为没有一个家，是让人一想到要回去就头疼不已的吧。

卫展眉跟以往一样，在回去路上的一个小公园停住脚步。时值傍晚。小公园里并没有什么人，她照例在角落的秋千上坐下，拿出英语书开始背单词，明天就要听写……

看着看着，她忽然听见另一边传来一阵喧闹声，伴随着尖叫求饶声、口哨声和大笑声。

又来了。

卫展眉皱了皱眉头，将书放回书包，站起来朝那边看了一眼——那边是一个小小的沙地，前方有个还算大的儿童滑滑梯。这个对小孩儿来说好玩的器材，却成了不良少年掩盖犯罪行为的最好遮掩物。

从缝隙间，依稀可以看见一群男生围着另一个男生，肆意地用脚踢他，对他吐口水，翻他书包，最后从里边抽出几张零钱，又十分不满的踹他。

那个男生抱着头，哭得撕心裂肺，跪地求饶。

卫展眉不喜欢管闲事，她也管不了，只是这样的声音会让她根本没法看书。她拎着书包转身便要离开，然而只走了两步，她就在那个滑梯的另一侧看见了顾墨。

顾墨身上还穿着一中的校服，嘴里却叼着一根烟，神色懒散。

顾墨是卫展眉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弟，只比卫展眉小三个月。

小时候顾墨性格还算乖巧，好歹愿意喊两声表姐，大一点而以后，便只喊她卫展眉，到现在，两人已经是见面也不会打招呼的关系了。

除了一件对顾墨来说应该算不上什么的事情之外，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矛盾，也没发生过什么争吵，一切都顺其自然——卫展眉越来越阴沉，顾墨也一样，两人偶尔单独在家里碰上了，可以一整天不跟对方说一句话。

卫展眉想，或许是因为顾家整体环境有问题，所有人的性格都会越来越扭曲。

比如顾墨，初中的时候他明明是个乖学生，成绩虽然没卫展眉那么好，但到底也是考上了一中，可是上高中之后，就认识了一堆校外的混混朋友。一中有个规矩，每个班最后十名都要往下降班级，顾墨就一路从B班降到了E班，现在大约已经不怎么去学校了。

反正没人会管他，林舒要打工挣钱，顾盛忙着赌博，他们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儿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上多了一缕似有若无的烟味和一些伤口。

但卫展眉也发现的很晚，甚至，还是某一回，也是类似这样的场景下，她才忽然发现，顾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比她高了半个头。

之前他一直比她矮，然而少年的生长往往就像忽然拔高的大树，不知不觉间，顾墨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个高腿长，身姿挺拔。顾墨的五官像他的妈妈而不是顾盛。而顾盛的前妻大约是个美人儿，所以顾墨也好看，鼻梁高挺，下颔与下巴生得完美，线条柔和，加上嘴唇形状好看，如果只看下半张脸，会有点儿像漂亮的女生，然而他眉眼凌厉，一眼望去只让人胆颤，一点儿也不女气。

此刻，顾墨斜倚着滑梯，食指与中指衔住烟，看见卫展眉，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仿佛不认识她一样。

卫展眉也一样，她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然而此刻那个被揍的男生却忽然大喊：“卫展眉！”

卫展眉的动作微微一顿，那个男生像是找到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对着他的方向疯狂喊：“卫展眉，救救我！卫展眉！”

此时，卫展眉才发现，被揍的男生居然是同班同学王宇，数学课代表，两人不熟，准确的说，基本上他们一句话都没说过，以至于刚刚卫展眉那么一瞥，居然根本没认出他来。

可王宇大约是实在害怕，认出她后，竟然大喊她的名字，指望她去救他。

卫展眉皱了皱眉头。

那几个揍王宇的不良少年已经饶有兴趣地说：“呦，熟人啊？不会是女朋友吧？”

一阵大笑。

王宇不管不顾地喊着“救救我”。

那几个男生放过王宇，朝卫展眉走过来，卫展眉握着书包的手紧了紧。

那几个男生走向卫展眉的时候，王宇就趁机拿着书包，跌跌撞撞地跑了。

一个小混混见了，也并不去追，啐了一口：“真是个孬种。”

另一个却只看着卫展眉，言语轻浮：“没事儿，反正明天还能堵他，何况这不是留了个漂亮的‘女朋友”嘛！”

众人一阵大笑，顾墨却把香烟往地上一丢，用脚碾了碾，终于站直：“不关她的事，让她走。”

大约没想到顾墨会忽然出头，那几个人一愣，他们看起来都比顾墨年纪大一些，然而顾墨一开口，那些人便立刻停住脚步，只有一个人说：“呦？顾墨。你马子啊？”

只需要一句“我表姐”就能解决的问题，顾墨却没理会，只是用充满不耐的声音对卫展眉说：“还不走？”

卫展眉瞥了他一眼，匆匆离开。

回到家中，林舒不在，顾盛也不在，这让卫展眉松了口气，她迅速地在浴室洗了个澡，将衣服洗了，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开始写作业。

卫展眉的成绩一直很好，从初中开始就是稳定的全校前十，所以她虽然人缘差，性格也不好，但老师们依然不会为难她。

卫展眉并不觉得自己有学习的天赋，只是她可以肯定，她比大部分人努力。

无数的试卷，无数的习题，一有空就背英语和语文还有公式……

那些为人称羡的成绩，她付出了多少汗水，只有她自己知道。

写完作业已经是十点，外边响起开门声。

卫展眉心里一紧，就听见顾盛在大声地嚷嚷：“你给我滚，你给我滚！”

而后是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接着是林舒的惊叫：“你砸花瓶做什么？这个花瓶是安安买的，很贵的！”

“贵个屁！”顾盛显然又喝醉了，口齿有些不清，“你们母女……都、都是废物。晦气！你一去，老子就输、输光了！以后别他妈去‘和慧轩’了！”

林舒怒道：“你自己喝醉了去打牌，怎么可能赢？我不去接你，难道又让你像上次一样被人家保安丢在街上？我……啊！”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发出一声尖叫，之后是她被推倒在地被拳打脚踢的声音。

顾盛喝醉了会打人，打牌输了会打人，现在又喝醉又输钱，林舒被打几乎是逃不掉的事实。

卫展眉站在门口，紧紧地咬着下唇，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浑身微微发着抖。

这时候林舒一边尖叫一边喊道：“卫展眉，啊！你给我出来——我看见你房里有灯了！”

卫展眉闭了闭眼，推开门，眼前的景象已经不能让她意外了。

林舒躺在地上，使劲往角落里躲，顾盛因为喝醉了。走路有点儿歪歪扭扭的，但准头十足，每一脚都往林舒肚子上踹，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晦气，扫把星！”

林舒只有一米六左右，人也瘦，因为生活操劳，虽然只有三十多岁，看起来却像四十了一样，缩在地上，分外可怜。而顾盛，他身材还算高大，不然顾墨也长不到那么高。顾盛长得还可以，在普通中年男人里算看的过去的，只是有个不知何时顶起来的啤酒肚，此时他满面通红醉醺醺的，眼神迷蒙，看起来莫名有些猥琐。

听见卫展眉开房门的声音，他扭过头。

看见卫展眉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背后是来自她房间内那盏小小台灯的白光，顾盛顿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呦，展眉回来了啊？”

卫展眉说：“叔叔，阿姨。”

林舒忙着爬起来，顾盛神志不清，两人都不会在乎她语气冷淡。

林舒的手上和脸上都有点儿血痕，嘴角也青了一块，她看着卫展眉，似乎并不因自己被打而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说：“卫展眉，把你叔扶进房间去！”她不敢再去扶顾盛了，不然就算我卫展眉在这儿，她只怕还是要被打。

卫展眉没动。

林舒眉毛一竖，说：“听不懂人话啊？！”

顾盛说：“你吵什么吵！”

林舒忍气吞声地去墙角拿了扫把，开始扫地上的碎片，一面又对卫展眉说：“扶一下你叔！你吃我们用我们这么多年，现在连吩咐你一点儿事都不行了？”

卫展眉垂眸，这才迈开步子，伸手去扶顾盛。

手指碰到顾盛手臂的那个瞬间，顾盛身上的酒气扑面而来，她一阵反胃，顾盛却顺势倚在了她肩上，手也自然而然地搂住她的腰：“还是展眉懂事啊！成绩又好，人又听话！你看你教出来的顾安和顾墨……顾墨呢？顾墨又没回来？”

林舒说：“卫展眉不也是我教出来的？！”

顾盛不屑地哼了一声。

卫展眉注意到林舒的眼圈红了，不知道是因为是气还是怨，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快点儿把顾盛送到他和林舒的房间里去。

整个顾家都不大，八十平方米的地方，硬生生地被分出了几个房间，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三个卧室。卫展眉的卧室最小，只能摆的下一张单人床、一个小书桌和一个小衣柜，主卧要大一些，但也宽敞不到哪里去，中间放着一张被套已经老旧得不行的双人床。

整个主卧弥漫着一股酒味和药水味，让人有些作呕，卫展眉垂着眸扶着顾盛进了主卧，一进去，顾盛原本搂着她的腰的手，就紧了一些，整个人也往她身上更加紧贴地靠拢。

卫展眉强忍恶心，把顾盛往床上一推。

顾盛没留神，人又有些恍惚，便被她一下推到了床上。

顾盛一皱眉就要骂人，卫展眉已经转身要走，他立刻伸手拉住卫展眉的手。

卫展眉想要抽回去，他却用他那双厚实充满老茧的手在卫展眉手上蹭了几下：“展眉，你的手真是读书人的手啊，挺嫩的啊……”

卫展眉狠狠一甩手，理都没理顾盛，大步走出了房间，也没管客厅里刚扫完地正想抬头和她说话的林舒，直接走回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林舒在她门外猛地拍门：“卫展眉，你使什么性子啊？啊？老娘是欠你们的吗？所有人都靠老娘吃饭，都给老娘甩脸子！我是欠你们的吗？我欠你们的吗？你们怎么不去死啊！”

卫展眉不说话，也不开门，任由林舒一直反复拍着她的门。

她早就习惯了。

林舒被打之后，从不敢去找顾盛发脾气，顾安住校，顾墨不在家，她总会拿卫展眉发泄自己的怒气。

有时候卫展眉觉得林舒应该已经有点儿神经衰竭或者干脆就是神经病了。

就比如现在，林舒在反复的拍门，反复地说同样的话，翻来覆去都是“老娘欠你们的吗”和“你们怎么不去死啊”。

直到顾盛大吼一声，林舒才消停下来，又坐在客厅里抽泣，房间的隔音效果太差了，卫展眉可以听见她哭，听见她在抽纸擦脸……

卫展眉没有理会，只按了几下书桌上的消毒液，反复在自己的手上来回摩擦，这里刚刚碰过顾盛……等摩擦得手都疼了，她才坐回凳子上，有些无力地将头抵在书桌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