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华灯初上。凭栏依傍的青璃灯亮起，循着五裘的纹路映衬着两旁。烟眉着过了八杆，扶柳腰银了细软。掌灯已至，诺大的京城街道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温沐竹回到玉阁，已是戌时。
红玉守在门外，想着小姐一路上都一言不发的模样，心里揪着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从潇雨阁出来后，小姐便出了府闲逛，也是如此一个人默默走在前，只让自己远远地跟着。
红玉回过神来，轻轻敲了敲门，轻声说道：“小姐，夜深了，您早些歇息，奴婢晚些帮您熏香。”
温沐竹抱着腿坐在床上，低着眉，水眸里映着妆奁上的螺子黛，眼神随着思绪越飘越远，仿佛回到了记忆里的那个上元夜。
京城长安，盛世灯影之会。
每到这一天，自然是万人空巷。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会来此观赏这难得一见的盛况。
那时的温沐竹，还以为他只是齐国送来北户的一个太常寺协律郎，掌管大齐皇室的礼乐之仪。自从他出现，她便体会到了以前年岁里从未体会到的乐趣。
他教她南方的乐理，告诉她未曾听闻的风俗雅韵，带她领会她从未触及过的另一个世界。
上元节的那个夜晚，她随着叶端偷偷溜出府，兴高采烈地徘徊在各种花灯下，在各处小摊上挑挑选选。整条街都是熙熙攘攘的行人，最是难得一见的热闹。那夜街上有各种各样的摊贩，精美的手工珠花最吸引姑娘家的眼球，用料虽是普通，但胜在做功精细，颇有意趣。
温沐竹在一个摊贩那儿停留了好久，比着两个步摇，实在纠结不下，便一起戴在头上，仰着脸看着他：“哪个好看？”
光影之中，少女明媚的笑更显得惹眼，极好的颜色衬得步摇上的璎珞珠花都黯淡无光，那双水润的桃花眼眨了眨，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叶端抬起手来，越过她的头顶将其中一个取了下来，然后看向她的眼睛，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她的模样，连绢细眉，朱唇红樱。看了许久，直到温沐竹的脸颊微微发烫，他温柔一笑，才说道：“这个好看。”
刚挑选完首饰，一回头，叶端将便一个小盒子递到她的面前。
打开来，是方才她看了许久的一个螺子黛。不仅用料上乘，外观的做工也尤为精致，飞云入径，丝丝纹理极为巧妙，仿若丹青入釉。无论如何，都是上品。
温沐竹微红了脸，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她曾在那些话本子里看到过，男子描眉，只为自己至爱的女子。
螺黛蹙，凤眸凝，青丝入扣，惑魅谁人心。
所以，这也是他的心意吗？
正想着，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声惊叹，街道上的人逐渐停下脚步。顺着众人的目光抬头，温沐竹也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漆黑寂静的夜空里，此刻是漫天的孔明灯。数不清的天灯交织着人间的众生相，一时间缓缓升起，像是盛世中的一幅幻影。自她及笄后，便从未再见过这般令人震撼的景象。耳边充斥着人们的欢呼声，皆是为这盛大的宴会而赞叹。
这上元的夜啊，总是让人沉醉。
叶端轻轻牵过她的手腕，侧过头，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他的身后是万千天灯，在半明半暗之中如梦似幻，衬着此刻他棱角分明的面容，足以魅惑众生。
温沐竹说不出话，怔怔地看向他。
那一瞬间，是她此生都难以忘怀的记忆。
上元佳节，神武大街，惊鸿一眼，百世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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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红玉便敲上了房门。听起来门内一直未有回应，担心误了时辰，心里一急，便直接推开门来到温沐竹的床前。
“小姐，小姐！快起来，奴婢还要为您梳妆呢。”
“什么时辰？这慌慌张张的是做甚。”温沐竹眯着眼正醒着神，平日里一双水目如今还有昨夜留下的红肿痕迹。
红玉赶紧把热水放在一边，将化玉膏、胭脂、妆粉、螺子黛、口脂一一放好，便来服侍温沐竹穿衣。一看那眼睛，便知道自家小姐昨夜定是又委屈了，叹了口气，道：“您忘啦，今日大少爷回府，老爷昨日还专门派人来提醒了呢。”
温沐竹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瞬间清醒，“哥哥如今在何处？”
“刚进正门，往厅堂去呢。”
温沐竹一路快走赶到的时候，正厅里已经坐满了人。许久未见的姑母小姐们坐在下面，正和黎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攀谈着。黎氏如今作为一品的诰命夫人，她们平日里也是难得一见，如今得着机会，自然都是拼了命地巴结。
快到门口时，温沐竹放缓了脚步，心里正考量着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遛到自己的位置上，边想眼睛边往里瞅了瞅。
眼看着下座那些个小姐们可早已没了聊天的心思，各个都提着气儿，生怕失了仪态。一个个持着手帕，时不时地露出一双媚眼，不约而同地往上面那位的身上飘。
温言玉坐在父亲的身边，正低头喝着茶。不愧是京城第一公子，光是侧脸就看得一众少女芳心满地。眉眼中虽有一丝疲倦，举手投足之间还是说不出的风雅。
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
黎夫人抬头看见她，正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笑了笑，轻声说道：“你这丫头，昨日已经派人吩咐了，果真又迟了。来，到上面来。”
一道道目光顺势转向自己，温沐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便向温言玉的身边走去。
“这便是沐竹吧，真是出落地越发动人了。”吴府的三太太话锋一转，看向她，“丫头想必也及笄了吧，不知可有意中人了？”
屋里顿时一片寂静。
温家嫡女对敌国暗探情根深种这件事情，在这京城里已经传得可谓是沸沸扬扬，甚至被写成了各种版本的话本子，在各个小巷里说成了书。
现如今被自家旁支如此在明面上提起，身旁的太太小姐们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吴三太太这么一问，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温沐竹面上含笑，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的妹妹若要嫁得如意郎君，自是需要好好挑选一番的。”身旁传来男子的声音，如泉水般清透温润。
温言玉看向吴三太太，和煦地一笑，“就不劳烦姑母挂念了。”
“哎大公子说得是，这般可人儿的姑娘怎么可能愁没人提亲呢，倒是姑母多事了。”吴三太太见温言玉出声，也不敢再多说，笑笑便过去了。
温沐竹端坐在一旁，看话题逐渐从自己身上移开。过了一会儿趁别人不注意时，轻轻扯了扯温言玉的衣角，对他眨眼一笑，俏皮地小声说道：“沐儿谢过哥哥。”
温言玉低头，宠溺地看着她。
宴会结束后，温墨便直接把温言玉叫到了书斋。
“父亲”，温言玉微微拱手，行了个礼，便径自站在一旁，等着温墨写完最后一个字。
“此去江东，查到什么了？”温墨未曾抬头，低着眼看着自己手里的字，又慢慢研了块新墨，过了许久，方才问道。
“薛丰兆的老巢已经全然暴露，门下倒是很多闲云游士，不过里面有不少齐国的奸细，我便顺带将其一举歼灭了。”
“他府上是否还留了活口？”
“我派人以司空府的名义，将她们收容在了一处。父亲放心，兹事体大，儿子自是永绝后患。”温言玉嘴角噙着笑，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仿佛聊的只是一些家长里短，无关乎生死之事。
“话说回来，江东的风景倒不同于京城，很是别致，待二弟收了性子，倒是可以让他去游历一番。”
闲聊了一会儿，温墨便让他出去了。
温言玉走后，温墨抬起头沉思了许久。
他自是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样的性子，虽对事情经过闭口不提，但定是已经处理地滴水不漏。
温墨放下笔，敲了敲桌面，沉声问道：“非延，你怎么看？”
顾非延从后庭帘中缓步走出，蹙了蹙眉，“跟公子说的大体一致，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出事后薛府上所有的孩童女眷都被司空的人收留了，虽说本就祸不殃及，但终归还是名不正言不顺。他府里上下自是感恩戴德，司空府倒还落得个美名。”
顾非延顿了顿，继而又一五一十地说道：“不过据说几日前，江东边界一个闲置许久的院阁大白天的忽然走水，之后发现了十六具尸体，运出时已然面目全非，死状很是惨烈。”
“全是薛府的人？”
“正是。”
温墨眯了眯眼，“白天走水，无一人逃出？”
“仵作那边的消息是，毫无挣扎的迹象。在下怀疑，可能是被下了药。”顾非延低头，压低了声音，“公子门下的萧贺，前些日子倒是带回来了一批会在体内挥发的迷香。”
以司空府的名义收了人，放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又一日之内全员丧命。薛丰兆到底是北户皇室忌惮已久的势力，司空如果不是太蠢，便不会继续追究下去。
温墨的眼里闪过一丝厉光。
如今薛丰兆的余党还没清除，就是想报仇也找不到丞相府的头上。倘若司空真因此生故，倒是再好不过了。豫王一党的势力如今太过雄厚，既然司空有心参这一趟浑水，便也该清楚与他作对的下场。
鹬蚌相争，向来都是渔翁得利。
而今的结果，便是那当年江东呼风唤雨的北派薛氏，就此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地毫无踪迹。究其血脉也永去于世，末了转身不留一名，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这小子，倒还真是滴水不漏！
温墨吐了口气，揉起刚刚写好的字，意味深长地说道：“非延啊，你说子言比之我，如何？”
“少爷向来心思深，善于心计又惯于伪装。”，顾非延看似谦卑地躬着身，说起话来倒也不避讳，“若是再早个二十年，怕是能和您比肩。”
“这般年纪已然如此我自是欣慰，但他还需一番磨练。”温墨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看得啐人。
“何时杀人不用一兵一刃，这才是我温墨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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