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透过枯硬的枝杈,斑斑驳驳地照射在掖庭深处的石板路上。
掖庭有一条灰暗的永巷,里面住着一群不见天日的无知女人,她们有干不完的活,使不完的劲,直到容颜老去,枯死在这深宫里,最终由一辆破旧不堪的马车拉着她们带有余温的尸骸远离这深不见底的永巷。
有的女人来到这深宫便终生为奴,从未仰望过日出与星光。而有的女人曾享受过无尽宠爱,曾那么的光彩照人,她们来到这里多半非疯即癫,最终在一群太监与老女人的皮鞭,棍棒之中草草结束了生命。
然而,林氏和她们都不一样。
曾经的她出于书香门第,西部侍郎的儿媳,朝廷故臣之后。如今的她在这幽暗的深宫里如履薄冰,小心谨慎,处处忍耐,只为活着。她不能放弃自己,不能放弃生命,她还有锦年,她是一名母亲。
初入掖庭,她觉得那个救了她们娘俩生命的风彻会再次伸出援手。毕竟他们之前是那样情投意合,两小无猜,毕竟他们的确真心相爱过一场。
直到,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年轻将领风彻去镇守边疆的消息传遍整个皇宫,林氏的心如针刺一般愧疚疼痛,她又一次辜负连累了他。在这深宫里,也不会有人出现保护她。
而她,注定需要孤单顽强地适应这为奴为婢的生活。
小锦年便是在永巷内一间鸽子笼般阴暗的小屋内长大,而她的成长无意为这死气沉沉的永巷带来了一束光,带来了关于生的希望。她的一颦一笑可以化解这群无望女人的寂寞与哀愁,可以让她们一日复一日的艰苦劳作的身躯得到喘息。这群女人因共同爱着的一个小女孩,而少了些许争执,多了几份活下去的欲望。
锦年长到七岁的时候,林氏再也没有什么知识是可以教授自己这个智慧过人的女儿的了,而她实在不愿意自己的女儿长大后会与永巷里的苍老女人一样无知,她的女儿可是那个满腹学识与才华的长孙策的孙女。
于是,不管小锦年怎样的哭闹,怎样的挣扎,林氏还是把她送到了内文学史的老学究面前。
内文学史是为深宫里的奴人开设的学堂,然而很少有人去上课,那地方的书被岁月的尘土深深掩埋。
锦年在诵读儒家经典,欣赏诗词歌赋中长大,并且出落的亭亭玉立,明媚皓齿,冰肌玉骨,她像是这浑浊不堪的永巷里的一朵皎洁的水莲。
十二年的时光便这样匆匆而过,到了暮年依旧明智的当朝天子终于想起了那个在边疆效忠效力的昔日少年。
“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皇上批完了最后一份奏折已然夜深,那因烛光闪烁而晃动的光影也愈发让人恍惚。
李公公刚要打哈气,闻言,俯身轻声道:“皇上精神癯烁,正是鼎盛之年呀!”
“哦,是吗?”话锋一转,“你觉得当朝太子怎么样?”
“太子乃人中龙凤,深得百官的拥戴。”
“华儿还是太年轻,行事鲁莽,需要有人好好调教,看来是时候让风彻那孩子回来了。”
“皇上是说要让风将军回来辅助太子,那真是太好了……皇上,刚才婉贵妃来过,说是想给年幼的康乐公主找一个玩伴,公主身边的奴才都太蠢了,久而久之怕影响到公主……”李公公话还未说完。
“这点小事还用问朕,让她随便选。”
“嗐,皇上日理万机,娘娘们这不是想着法儿的想见您。”
“确实有段日子没见过贵妃”皇上揉着酸胀的顺眼,“去云雪阁。”
一弯新月在高楼琼宇间探出了头,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
云雪阁暖帐前只点着两盏琉璃花灯,暗红的火光映在婉贵妃绝美的侧脸上,如梦如幻。
“娘娘,您好像有心事?”
“昨晚皇上突然问起太子之事,难道他知道了什么消息?”
“应该不会,在皇上与百官眼里太子都是继承王位的最佳人选,也许皇上只是随便提起。”说话的人是婉贵妃的贴身侍女明珠,与贵妃一同长大,情同姐妹。
贵妃微微摇头:“当初皇上一怒之下便废了皇后与前太子,难保如今的太子会一直安然无恙。”
“太子对娘娘固然很好,可说到底不是亲生的。真如娘娘所说,皇上与太子有了嫌隙,娘娘要提前做一些打算才好。”
遥远的东方终于变得明亮,温暖的光线照在冰凉清冷的永巷。此时,锦年已经来到了内文史馆,坐在了白发苍苍的老学士面前,听着这位智慧老人谈故论今,翻阅着流逝的岁月。这些年,她习惯来到这里,也喜欢上了这里,这些布满灰尘的故纸堆是她生活的唯一玩伴。
直到有一天,灰暗沉闷的内文史馆里来了一位华贵典雅美若天仙的女人。锦年用朦胧的大眼睛望着这位神仙一样的姐姐,看着自己敬重的老师对神仙姐姐俯首称臣,便慌得也跪了下来。
“她便是你说得那个女孩?”婉贵妃指了指伏在地上小小的锦年,轻言轻语地对老学士讲。
“是的,贵妃娘娘。整个掖庭,论聪慧,论才智,只有锦年陪伴康乐公主最合适。”
“锦年?长孙策的孙女?”贵妃疑虑,毕竟十二年前长孙一家的灭门之灾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是的,”老学士看出了婉贵妃的担忧,“不过锦年还不知自己的身世,奴才觉得整个内文史馆确实找不出第二个锦年。”
锦年依旧跪在文学史那冰冷的地板上,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女人。她的母亲林氏也是那么的美丽,只是狭窄阴暗的永巷掠走了林氏的那份端庄与华丽。锦年听不见老师在对这位美丽女人说些什么,只望见端庄典雅的贵妃娘娘向她缓缓走来,如梦一般那么不真切。
“你便是锦年?”
“是的,奴婢长孙锦年。”
“你是林惠的女儿?”
“娘娘认识奴婢母亲?”
婉贵妃俯身,扶起依旧跪在地上的锦年,抚摸着她那冰冷的小手。一股温暖流进了锦年的心中,她感动着,被这一份温情,被这一份绚丽。
“当然认识。我会带你走出这永巷,与公主为伴,你可愿意?”
“愿意!奴婢愿意。”
锦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狂喜,那天,她是飞奔着跑出的内文学馆。
昏暗的夕阳照不进阴暗潮湿的永巷,不顾宫女们的惊讶目光,不顾公公们的劝阻,锦年便在这不见天日的狭窄永巷里畅快奔跑。她在鸽子笼一样的小屋里来回转,她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个事情告诉自己的母亲,她想看到母亲那惊讶的表情,她越想越兴奋。
忽然间,床角即将缝好的棉衣吸引了锦年的目光,一股子难以抑制的悲伤涌上了心间,她抚摸着屋内的一切,虽然灰暗破旧,但是干净整齐的小屋。她要离开了,她要离开自己的母亲,那个美丽坚强而伟大女人。
夜色渐深,林惠终于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回到了幽暗但温馨的小屋。
“你说,婉贵妃要你去做公主伴读?不可以,不可以……”
林惠泪眼婆娑,奋力摇头,似乎这样做就可以抵触这一切,改变锦年去做公主伴读的事实。她自然想让女儿逃离这不见天日的永巷,只是她与谢婉之间的个人是非恩怨,以及当年的那场杀戮久久徘徊在她的心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