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景仁宫回到永和宫的一路上,乌希哈眉心微蹙,心思全然不在轿辇外的秋色上。皇帝此举究竟意欲何为?年羹尧势大,功高震主,已是朝野皆知的事实。此刻不加以抑制,反而要抬举华妃的位分,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只会让年氏一族的气焰更加嚣张,连带着华妃在宫中更不知要跋扈到何种地步。帝王心术,深似海,她一时竟也有些参不透。
轿辇刚在永和宫门前停稳,大太监陈福已急步上前,亲自搀扶,同时压低了声音急促道:“娘娘,您可回来了。皇上在里头候着呢,来了有一会儿了。”
乌希哈心下微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点了点头,扶着陈福的手加快了脚步。
一进入内室,果然见皇帝并未坐在正位,而是颇为闲适地倚靠在窗下的暖榻上,手中随意翻看着她昨日看到一半的诗集。室内地龙烧得暖融,他只着一件常服,褪去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倒显出些许家常的随意。
“皇上万福金安。”乌希哈上前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娇嗔,“皇上来了怎么也不差人告诉臣妾一声?倒让皇上久等,是臣妾的不是了。”
皇帝放下书册,抬眼看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笑了笑:“无妨。今日散得早,朕想着多日未见筠涵,过来瞧瞧。谁知这小丫头竟已能爬得利索了,朕本想逗逗她,谁知这丫头脾气大,不禁逗,哭了鼻子,刚让奶嬷嬷抱下去哄睡了。”语气里竟有几分为人父的无奈与纵容。
乌希哈闻言,走到他身边坐下,故作不满地轻轻推了他一下:“皇上真是的,趁臣妾不在,就欺负起臣妾的孩子来了?臣妾可不依。皇上得赔臣妾。”
皇帝被她这小女儿情态逗乐,顺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些:“哦?那爱妃想要朕如何赔罪?”
乌希哈眼波流转,笑意盈盈:“臣妾瞧着内务府新得的那座西洋自鸣钟就很好,声音清脆,样子也精巧。皇上赏了臣妾可好?”
“你呀,就属你会挑东西。”皇帝失笑,抬手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梁,“准了。待会儿就让苏培盛给你送过来。”
“谢皇上恩典。”乌希哈笑着谢恩,顺势依偎在他身侧。
殿内一时静谧温馨,只有角落鎏金熏炉里沉香屑燃烧的细微声响。闲聊了些家常,问了问公主的起居,皇帝看似随意地转了话题:
“今日去景仁宫给皇后请安,一切可好?华妃……她那边,是什么情景?”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闲话宫中琐事。
乌希哈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她稍稍坐直了身子,面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犹豫:“皇上……要听实话吗?臣妾怕说了,皇上要不高兴。”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朕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乌希哈这才轻叹一声,将景仁宫中华妃如何得意忘形,如何说出“贵妃上头还有皇贵妃,皇贵妃上头还有皇后”这等大不敬之言,皇后如何四两拨千斤地反击,自己又如何从中转圜,细细说了一遍。她语速平稳,并未添油加醋,但字字清晰,将当时那剑拔弩张的氛围描绘得如在目前。
果然,皇帝听着,脸色逐渐沉了下来。待她说完,他猛地将手中一直捻着的碧玉十八子手串摔在榻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玉珠跳动,险些散落。
“狂妄!”皇帝的声音里压着显而易见的怒火。
乌希哈连忙伸手按住那串十八子,柔声道:“皇上方才才说了不生气,恕臣妾无罪的。君无戏言呢。”
皇帝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怒意似乎难以平复。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冰冷的锐利:“朕如今在前朝的处境,与皇后在景仁宫中有何分别?年羹尧自恃军功,结党营私,日渐骄纵,朕的话,他如今也未必全然放在眼里了!他妹妹在宫中便敢如此藐视中宫!”
乌希哈凝视着皇帝,眼中带着不解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臣妾愚钝,既如此,皇上为何还要在此刻晋华妃的位分?这岂不是更助长了他们兄妹的嚣张气焰?”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质问,这于宫规而言实属僭越,但她与皇帝之间,早已不止是纯粹的君臣妃妾,有些话,她敢问,皇帝也容她问。
皇帝看着她,并未因她的质问而动怒,反而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他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指尖微凉。
“朕又何尝想如此?”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迫妥协的压抑,“正是要让他们得意,让他们忘形。朕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只有让年羹尧觉得朕依旧倚重他、恩宠他年家,他才会放松警惕,朕……才好寻时机下手。”他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歉意,更深的却是帝王的决绝,“只是,如此一来,难免要委屈你们,尤其是皇后,要在宫中承受更多。云舒,朕需要你,多帮衬着皇后一些,稳住后宫。”
乌希哈反手握紧皇帝的手,眼中的疑惑散去,化为坚定与了然。她迎上皇帝的目光,郑重承诺:“皇上放心,臣妾明白。有臣妾在一日,绝不会让华妃真真欺负了皇后娘娘去。后宫之中,纲常礼法,乱不了。”
皇帝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心中稍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窗外秋风掠过,吹动檐下铜铃,发出清冷的声响。永和宫内的温暖静谧之下,涌动着的是与前朝息息相关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