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梳齿在唤我
村里老槐树下的铜铃无风自响那天,第七个姑娘失踪了。
只有鲁四木知道,是那天找她修梳的红衣女人干的。
那天,他第一次破了祖传木匠“不修旧物”的规矩。
女人的木梳雕着诡异花纹,断齿里缠绕几缕红黑发丝。
修完后,女人问能否用头发抵工钱,笑着掐下一截青丝。
昨夜他梦见树根钻进屋子,扯走了他的枕边人。
晨起发现老槐树上又一根红布条系牢,树下散落新鲜木屑。
鲁四木疯了般扑向槐树——
树芯里嵌着几截乌木齿:梳齿,在替槐树挑选新主人。
那一夜的月亮,浑似溅了血,颤巍巍斜挂着。就在那惨淡光晕中央,村口那株盘虬卧龙的老槐树底下,不知立了多少年的黄铜铃铛,毫无征兆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没有风,一丝也没有。铜铃却撞得那样急迫,那般妖异,撕裂了死水般的寂静。声响尖锐地刺入每一个梦乡或守夜的耳中,也敲碎了沉甸甸悬挂于槐树躯干上、七根褪色深浅不一红布条下的谜团——第七个姑娘不见了。
这铜铃是祖宗传下的示警旧物,铃声便是死神沉闷的低笑。
鲁四木僵坐在他那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黑暗中,他死死盯着窗纸外月光勾勒出的槐树巨大狰狞的影子,手里的老旱烟杆早已冰凉。别人惶恐着惊疑着去搜寻,只有他知道。根,扎在三天前那个傍晚。
那天残阳坠入西山,仅余一道稀薄的血线,天幕转成铅灰色。寂静中,只有远处几声孤零零的狗吠。鲁四木木工棚的门,就是在这时被轻轻叩响的,声响突兀,不大不小,却直直敲在人心上。门轴呻吟着打开,一个穿着鲜红如血衣衫的女子站在门槛外,影子被身后幽光拉扯得颀长诡异。村里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周身泛着股隔绝尘土的阴冷气息。那张脸苍白得如同刚起窑的青瓷,只嵌着一双过于漆黑、深不见底的眼眸。她手中托着一物,直直递到鲁四木眼前。
“师傅,”声音温婉,却冰凉得没有一丝波纹,“烦劳修修这个。”
躺在女子掌心的,是一柄旧木梳。通体乌沉,木料老得像是从坟墓深处挖出。梳脊上雕刻着繁复扭曲的图案,枝蔓盘绕如毒蛇纠结,又似某种活物挣扎扭曲的骨骼。最诡异的是其中一枚梳齿断裂,豁口处死死纠缠着几缕毛发——红得像残阳灼烧,黑得像凝固已久的污血。
鲁四木的眼皮猛地一跳。祖训像警钟在他心头敲响,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铅:“不修旧物,尤忌贴身染血的木器。”
可那双漆黑的眼牢牢攫住了他,里面像是翻涌着无声的漩涡。拒绝的话在喉咙里哽住,他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那柄梳子接了过来。指肚刚碰到冰凉梳背,指尖立刻传来一阵细微的异样感,极其怪异,恍若掌心微微吸食着梳中某些气息。
女子一步跨进门槛,径直坐在那把鲁四木常做活的凳子上。油灯芯幽幽吐着火舌,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晃动不止的暗影。梳子横在他满是硬茧的掌中,断裂处纠缠的死结毛发,在灯光下显露出病态的韧性与黏腻。他用细凿,刀锋在陈年木缝里艰难游走,木屑细微散落,每一刀落下似乎都带出某种难以言说的、难以喘息的沉重感。
断齿被小心剔出,缠绕其上的发丝,如同水蛭般盘踞在角落。新制的乌木齿被削薄、打磨,纹理沉得像无底之井。最后卡入梳子空出的位置时,严丝合缝。鲁四木甚至没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只紧盯着手中,木纹相接的刹那,一阵令人窒息的寒意猛地刺入他的骨髓深处。那女子一直无声端坐,阴影仿佛凝固的剪影,冷寂地注视着一切完成。
“多谢师傅。”女子缓缓接过修好的木梳,动作轻盈得像是接过一缕薄雾。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再次抬起,锁定鲁四木。她唇角牵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工钱……就用它抵吧。”
苍白的手指竟绕到自己浓密如墨的长发中,倏然掐住一缕,“嗤”的一声,一截三寸多长的乌黑青丝已被她干脆地掐下,轻轻放在了鲁四木斑驳开裂的桌面边缘,如同放下什么不值一提的零碎。
鲁四木的手僵在半空,喉咙如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股冰冷的惧意,仿佛从桌下阴湿的泥土里升起,迅速盘绕住他的双腿,顺着脊柱蛇行般爬升,冻僵了他僵硬的手指。女子不等他回答,已转身,裙裾拂过门槛,无声无息地投入外面浓稠如墨的夜幕深处。仿佛一滴鲜血融进深不见底的黑水之中,瞬间消失无踪。
第二天清晨,鲁四木的木棚前,地面上几撮散落的乌木屑,是那女子留下的唯一痕迹。
而那骇人的铜铃声,是在红衣女子消失后的第三天夜里响起的,如同不详判决的钟鸣——第七个姑娘也步了前六个女子的后尘。
那一夜,鲁四木根本没合眼。他梦见树根了。
铺天盖地的漆黑巨蟒,带着潮湿泥土和腐败树心的腥气,从老槐树的方向汹涌扑来,冰冷滑腻地挤压、穿透了他家破旧的土墙。根须像无数饥饿的毒蛇,蜿蜒至枕旁,倏地紧紧缠绕住他年迈昏沉的妻子。她的声音,惊惧尖锐的呼喊,在瞬间便淹没在根须无情的绞杀里,只剩下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回荡。他感觉自己也在根须的裹挟下陷落,坠入一片深红粘稠的永恒寂静里。
鲁四木在绝望和窒息中惊坐而起,冷汗如同冰封的溪流裹住他颤抖的身体。身侧,早已一片冰凉的空洞触感证实了梦魇中那绝望的拉扯——他的老妻消失了,如同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晨露。
恐惧攫住心脏,挤压得他胸口阵阵刺痛。他像头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野兽,跌跌撞撞冲出家门。熹微黯淡的晨光中,老槐树庞大的轮廓如一只蹲伏的史前巨兽。他踉跄着奔到树下,粗糙的树干沟壑如同老人脸上深陷的皱纹,在模糊的视野里抽搐。
终于,他看清了!
在那七根褪色的旧布之上,赫然多出了一条崭新的、殷红得刺眼的布条!它像一道狞笑的伤口,紧紧缠绕在槐树老皮凸起的瘤节上。红得发乌的颜色直扎人眼,饱胀着昨夜还未褪尽的湿气与绝望。
而在缠绕新布条的下方树根处,散落着零星新鲜的木屑碎末,细小,苍白,如同祭坛撒下不久的骨灰。鲁四木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含混的嘶吼,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膝盖一软,直直扑倒在巨树虬结盘踞的粗壮根须之中。
“还给我——” 碎裂的呜咽仿佛从骨头缝里挤出,“把她……还来!”
他用指甲死命抠抓着那冰冷粗粝的树干表皮,坚硬的树皮纹丝不动。树皮下,只有一种沉闷、迟缓,却永不止歇的搏动感隐隐传来——深藏地底的树根在无声吸吮着养分和鲜血吗?
突然间,鲁四木的身体僵住了。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指尖直冲上他的大脑,刹那间凝固了他所有的动作。
在树干贴近地面的位置,一道深褐色的树皮瘢痕裂开了一道不规则的缝隙,像被某种无形的力硬生生挣开。缝隙深处并不漆黑,反而泛着一种异样的幽暗光泽。就在那片诡异的昏暗中,他死死盯着一—几根形状怪异、如同狰狞鬼爪的尖锐突起物,深深镶嵌在那血肉般的树身深处!
那不是树枝!它们的形状……是梳齿!是梳齿!
那扭曲的纹理,阴沉的色泽,活脱脱就是从他那油灯下亲手切削出、嵌入梳子豁口的那根乌木齿!如同沉睡已久的毒牙苏醒。
叮铃……
幽微铃声无端响起,好似女人冰凉长发拂过耳际。
鲁四木的耳鼓里仿佛灌满了冰冷的泥浆,一种含混的、黏腻的细语声挤了进来,竟诡异地像是在他头颅深处回荡起某种怪异的韵律。那声音忽远忽近,时而如同情人的呢喃,时而尖利得像是指甲刮擦着朽木——
“梳……头……了……”
“来,梳头吧…”
“梳齿……在替……主人……找你……”
冷硬的乌木齿在树肉深处闪烁着,幽幽地呼应着那无声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