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蒂从浴缸内冒出头,轻轻抖落灰白发丝上的水珠,温热的水珠在细腻光洁的皮肤上无处落脚,只得接二连三躺平在水面上,无声潜入水底。她撩起发尾仔细端详,在发梢处发现一些分叉和毛躁,来到陆地上已有,十四年,离开海水的滋润,这些头发再也不是原本柔顺的样子。
斯卡蒂甚是怀念海岛上那片星空,还有星空下躺在腿上打盹儿那个男人。
“多塔客,做个干燥的好梦哟。”斯卡蒂低语,自言自语时,她总会用上深海部族的语言,似乎这样就能唤起深海的记忆:好闻的海腥味、宁静的海潮声,偶尔落入海底的沉船,深海漆黑中各式各样的发光生物。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这里仍是罗德岛宿舍内狭窄的浴缸,躺下去连腿都伸不直。
斯卡蒂从浴缸里径直走出来,肩上只搭了条浴巾,她拉开宿舍长宽不到半米的舷窗,舷窗外是一片荒漠,人迹罕至,舰船的影子在不断后退的景色里渐渐拉长,黑夜也向天空伸出它的触手。来自北冰洋的季风奔涌而入,与潮湿温润的海风相比,龙门的秋风简直就像是晒干的老鱼头。她闭上眼睛,享受水珠在皮肤上蒸发带来的清凉感,不自觉哼唱起源自深海的童谣,幻想面前是银白色的海滩,一望无际的大海延伸开去,水与天的相交之处,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斯卡蒂沉醉于幻想中,六识逐渐模糊,上次出浴后她也曾光溜溜地站在舷窗前直到睡去,若不是虎鲸的体质异于人类,她说不定会得感冒。
气流和水流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范围远远没有在水流中广,但也没有阻碍斯卡蒂从回声中觉察出异样。
海潮撞上礁石,波涛汹涌,白浪滔天。斯卡蒂忽然转身抓起候在门边的大剑,由下至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出。“呲啦”,精铁锻造的宿舍门像是一块豆腐干,长剑贯穿门板,横跨走廊,径直插到对门空宿舍的墙上。
单从空无一人的走廊这头看去,长剑扎了个寂寞,空荡荡的走廊别说人了,连只蚊子都不曾路过,但剑刃上泛出一丝微不可见的血痕。血痕的主人缓缓在空气中显形,他脚上穿着宽松的裤子,头上扎着发带,无处安放的双手上还抓着一个溜溜球。罗德岛特种干员伊桑,擅长潜行和溜溜球杂技,能与周围景色融为一体的隐身本事让他在食堂和女生澡堂进出自如。伊桑从没想过夜里去厨房偷东西吃能出什么意外,整个罗德岛在太阳落山后都对他敞开,谁能料想到舰船的偏僻角落、安静的走廊里潜藏着致命的危险。大剑险而又险贴着伊桑的下巴,刺入对门,幸亏他走得慢,脖子上的皮肤蹭到锋利的剑刃上,留下一道血痕。
千钧一发呀,伊桑连唾沫都不敢咽,再往前走半步,整条气管都会被切断。
“女...女侠饶命!”门外响起伊桑贱兮兮的声音。
“说明来意。”
“我...我只是去厨房偷点东西吃,路...路过。”
伊桑的脑子嗡嗡作响,他上岛好几个月了,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厨房偷东西吃,从来没想到会栽到斯卡蒂手里,自己的潜行手段连博士和凯尔希都分辨不出来,斯卡蒂是怎么知道的呢?
确切地说,这只是斯卡蒂的一项本能,在不见天日的海洋深处,视力完全失去作用,用次声波来定位,便成了深海猎人们的本能。斯卡蒂低声哼唱的家乡歌曲,不免夹杂了些许常用的次声波段,而从伊桑悄悄走过走廊,正好被她“听”在眼里。
长剑被抽回,门悄然打开,斯卡蒂在身上套了一件及膝的白色衬衣,白皙的小腿暴露在空气中,仔细看仍能发现些许未蒸发的水渍。
“进来。”
斯卡蒂转身,刚刚捡回半条命的伊桑缩头缩尾,极不情愿地踏入门坎。这可是深海猎人斯卡蒂,她在罗德岛名声显赫,素有“人形天灾”之称,就连喀兰贸易总裁银灰银老板平日里见了她也要避让三分。伊桑有幸,和她出过任务,他亲眼看到斯卡蒂抡起大剑,把整条街的建筑削为平地,更别提那些躲在建筑里的整合运动的旧同事们。伊桑躲在废墟里捂着砰砰跳的心脏,暗自庆幸自己已经加入罗德岛,否则埋在废墟底下的,铁定是伊桑本桑。
和她一起出过任务的同事,无不对她恐怖的破坏力心生畏惧,以至于她在罗德岛食堂吃饭时,明明周围坐满了,也不会有人去找她拼桌。事实上,除了那位博士,平日里斯卡蒂从不与其他人亲近,更别提带人进她的房间了。
今天这是演的哪出?
虽然夜晚的罗德岛是畅通无阻的,伊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进到斯卡蒂的宿舍,伊桑一进门,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舰船。海蓝色的墙纸贴满了客厅和卧室,房顶的一圈拉上五彩斑斓的小灯作为点缀,客厅正中央是一座两米长一米宽、以白色木船为基底制成的茶几,柔和的白色灯光打在上面,宁静而悠闲。红色虎鲸玩偶静静趴在沙发上,沿墙边放着一个铁架子,上面摆满了玻璃瓶和船模。大剑被随意地摆在架子旁边,锋刃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掉了。
“关上门,晚饭。”斯卡蒂背对伊桑,关上窗户。
晚饭?难道是?联系“人形天灾”的种种传说,在伊桑大脑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自己就是斯卡蒂的晚饭。虎鲸的食谱不应该只有小企鹅麦哲伦吗?她今天不会是想换换口味吧?伊桑冷汗直冒,不知不觉间后背湿了大半,他不自觉摸了摸脖子,伤口已经开始止血。刚刚擦掉的血液,不会已经成为锅里的调味料了吧?
伊桑想趁机溜走,但想想自己在走廊里走路都能被发现,而现在离她那么近,恐怕还没走出房门就被抓住了吧?
斯卡蒂在橱柜里翻找一会儿,拿出一副刀叉来,一转身,却发现伊桑站在门口犹犹豫豫,不敢向前。斯卡蒂几乎没有邀请的经验,她显得有些不耐烦,却想要保持恰当的礼貌,便用手中的刀指了指沙发,淡淡地说了声:“坐。”
在伊桑眼里,斯卡蒂早已准备好餐具,对着刚进笼的猎物,凶相毕露,一副将要扑上来啃上一口的架势。伊桑抖如筛糠,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往后挪去,直到后背贴在墙上,退无可退,嘴里还不住嘟囔:“别吃我,别吃我,我那么瘦,一点都不好吃...”
仿佛觉察到自己命不久矣,伊桑紧闭双眼,拼命向空气挥舞双手,犹如一只大号的黄蜂,而舞出残影的双手便是黄蜂的翅膀。
“炭烤沙虫腿?”旁边响起斯卡蒂的声音。
挥舞的翅膀突然一滞。
“红焖磐蟹?”
伊桑停下动作。
“烤鳞蜥肉?”
伊桑睁开眼睛,满怀希望地嗅着食物的香气。
“来点蓝葡红酒?”
“好嘞!”伊桑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饭桌。残留的一丝恐惧早被美食的诱惑占据,能在上路之前吃顿好的,也算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斯卡蒂左手托着脑袋,右手摇晃红酒杯,时不时抿上一口,似乎正在思考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伊桑则在一旁胡吃海塞,大快朵颐。俩人彼此之间保持着诡异的安静,似乎并不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晚饭,而是分坐于罗德岛偌大的食堂两端。
“我吃饱了,多谢款待。”伊桑好不容易放下餐具,捂着涨大的肚子,满意地靠在椅背上,顺手举起酒杯。
“听我讲个故事。”斯卡蒂两三杯红酒下肚,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坐直身子,左手下意识撩拨垂下的发丝,如拂古筝。两节精致玲珑的锁骨诱惑至极,让人不经意间瞥上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睛。她的白衬衣有些过于宽大,在纽扣的狭缝间依稀能看到饱满胸部的轮廓。
伊桑可不敢对“人形天灾”动什么歪念头,刚从她手上捡回一条命,才一顿饭的时间,大可不必着急送出去。再说了,伊桑干员是女生澡堂的常客,趁着人多时往里一钻,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什么类型的没有?
“那是一个夏天。”斯卡蒂陷入回忆的漩涡中。
斯卡蒂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夏天,即使那个男人已经不记得了,那个夏天雨水很少,即使常年呆在深海,斯卡蒂每日浮上海面换气时,从背部传来的温度无不在诉说着温暖阳光的美好。那时的斯卡蒂还仍然是一头年轻的雌虎鲸,对一切路过海面的船只和人类充满兴趣。
很难界定一头虎鲸的一生幸福与否,她们处于海洋食物链的顶端,却不得不同食物链另一个顶端的猎手——巨乌贼互相猎杀。斯卡蒂的部族曾是这片海域的绝对领主,直到一群巨乌贼的出现打破了平衡。它们是漂泊不定的猎食者,而群居的鲸鱼恰巧成为它们的眼中之钉。于是,一场来自食物链顶端、不死不休的无声战争,悄悄发生在不见天日的海底。
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中,虎鲸却是弱势的一方,她们身体中的氧气储量便成了整场战争中最关键的胜负手。没有花里胡哨的试探,双方都拼尽全力以求生存,巨乌贼能把虎鲸拖进深海,无法换气的她们最终会窒息而亡,反之,虎鲸若能将巨乌贼拉向浅海,巨大的水压差能让巨乌贼柔软的身体瞬间爆裂开来。
在名为斯卡蒂的虎鲸眼里,浅海的阳光绚烂而温暖,从满是危险的深渊中缓缓上升,身上还残留着巨乌贼触手留下的勒痕,密密麻麻遍布全身和气孔。当然,斯卡蒂也让巨乌贼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她刚刚咽下一整只触手,虽然它仍旧会再长出来,但伤口也足以让那只胆敢袭击的巨乌贼肉疼好几周。
海面上的风谦逊优雅温和,轻轻安抚身体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斯卡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肺中的二氧化碳夹杂着海水冲上天空,在斜斜的夕阳中扬出一道彩虹。斯卡蒂缓缓吸气,享受着冰冷的空气在气孔中流动的快感,却没注意到有一艘船已经悄无声息地顺着海流漂泊到她的旁边。
船是铁皮船,却老态龙钟,锈迹斑斑,螺旋桨也不再工作。斯卡蒂很是讶异,这艘船居然没沉,而是随波逐流飘荡到这里。虎鲸对漂泊在海面上的物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不断对旧船发出次声波,听觉神经告诉她,船上有且仅有一个心跳声。
那是一个雄性人类,他乘坐的船只遭到袭击,船上的乘客和护卫死伤惨重,通讯系统和动力系统被破坏殆尽,他藏在不起眼的角落躲过一劫,却只能留在这艘随波逐流的船上等待死亡。
船上的食物被那个男人搜刮一空,就连发霉的旧面包屑也统统进了他的胃里,万不得已只能找出一条鱼线架在栏杆上,期待哪条没头没脑的鱼愿者上钩。就在他万般绝望之际,从船栏上眺望天际,正在呼气的斯卡蒂映入眼帘。
当时男人的脑子里有且只有一个想法:“这条鱼这么大,可以吃好多天吧?”
紧接着,铺面而来的海水淹没了新冒出的烹饪调味方式——斯卡蒂喷起的水花顺风而下,溅了多塔客一脸。
紧接着他听懂了斯卡蒂的鲸语:“成为一个人的代价是什么?”
“一切。”男人咬牙切齿地回答道。
“这么说,斯卡蒂你原来并不是人类呀?”伊桑饶有兴致地微微晃动红酒杯,紫红色的液体在柔和的灯光下卷成一道漩涡。
“我是被大海抛弃的鲸鱼。”斯卡蒂淡淡地承认。
“当你放弃过去时,过去也会放弃你。”
“成为一个人的代价是什么?”斯卡蒂问。
“一切。”在阴影中有声音回答道。
紧接着,一只干枯的手递出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说它是石头可能并不贴切,它表面的纹理一圈套一圈,仿佛有巫师的诅咒封印其中,整颗“石头”圆溜溜的,在不断飘荡的海水之中散发着银熔融的光芒。斯卡蒂从未在海中见过类似的物件。
“吃下它,你就能去到那个人身边。”
“吃下它,你将失去过去现在所有的一切。”
斯卡蒂毫不犹豫地将“石头”吞下,“石头”练牙缝都塞不住,顺畅无比地透过嘴巴到达胃里,她忽然觉得周围的海水好冷,而腹中的石头毫无征兆地在跳动。随着“石头”的跳动,一股奇特的热量由内而外延伸至鱼鳍和尾巴。
“去吧,你还有时间。”
斯卡蒂远离冰冷的海沟,向孤岛游去。
两个月前她托着铁皮船,把那个男人送到周围的一座小岛上。小岛上食物充足,树林茂密,男人在岛上住得安心惬意。斯卡蒂每日三次上潜,都是在小岛周围度过。鲸鱼是智力仅次于人类的哺乳动物,学会人类的语言也只是小菜一碟。从男人的描述中,斯卡蒂产生了对人类世界的深深向往。无止尽的斗争和无时无刻的性命之忧实则占据小虎鲸生命中大部分时光,她对这种生活,无可奈何却又厌倦至极,于是斯卡蒂毅然决然跟随那个男人,离开大海。
海水的温度越来越低,孕育出小虎鲸生命的蓝色海洋此时此刻仿佛正鼓足勇气排斥她。在浅海的海水中,绚烂的阳光折射出绿幽幽的暗绘,水中的含氧量也比深海丰富。只是......
斯卡蒂惊讶地发现自己拥有了一副不同以往的身躯,储藏在皮下厚厚的脂肪默默消融,细腻的感官下,海水显得冰冷刺骨;宽大的尾鳍悄然分叉为纤细的双腿;尖而平的鳍肢变得圆润光滑有力,就连最远的神经末梢都能清晰感觉到水流动的方向;初次使用如此精密的身体,小虎鲸难免有些手足无措,浪费了不少力气。最致命的是,原本庞大的肺部此时已缩小为千分之一,其中储存的氧气已然不足以支撑斯卡蒂游到岛上,曾经在最深的海渊中畅游的虎鲸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溺水。
海水咸涩而苦闷,利用纤细的手脚在其中哪怕行进一分也是万分困难。天光在海水间显得那么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若是平常,这点儿距离只够小虎鲸扬一扬尾巴,而今却成了永远够不着的天堑。胸腔中最后的氧气也被耗尽,斯卡蒂的大脑陷入一片模糊,眼前的光华进而灿烂,视野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救...救命!”最后的呼救伴随仅剩在胸腔中的气体,飘飘荡荡,向上浮起,虚弱无力,化成泡沫。
斯卡蒂停止挣扎,海水倒灌入肺里,向着暗无天日的深渊不断下沉。
“你确定你不是幽灵?”伊桑悄悄打量着斯卡蒂的影子,轻声问。
“我觉得有必要把你每天晚上去厨房偷东西吃的行为报告一下凯尔希医生。”斯卡蒂放下杯子。
“嘿嘿嘿嘿,凯尔希医生每天那么忙,大可不必。”
斯卡蒂再次醒来,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块幽静森林的空地之中,不知名的鸟儿在森林各处鸣叫,声音透过空气传来,极大区别于海水传播时的沉闷和杂音。小虎鲸坐起身来,兴致勃勃地观察周围的一切,覆盖在身上的灰色风衣像一片枯萎落叶般滑落。斯卡蒂当然认得这件衣服,男人站在礁石上和她聊天时,灰色风衣随海风鼓起,猎猎作响。她身上还套了一件白色的衬衣,衬衣不长,刚好盖过大腿。求生本能让这件衬衣的主人不得不在孤岛上开辟合适的栖息地,而这件衬衣也被弄脏磨破。
小虎鲸伸出手,陆地上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新鲜的,未曾想象过的领域。从衣服的材质到身下新鲜芭蕉叶光滑表皮,从细软的沙粒到粗糙的树皮,她兴奋地用手摸摸这儿,摸摸那儿,拳头宽的树枝被她轻轻一折,“咯嘣”,应声倒地。她捡起两米多长的树枝随手一挥,恰好命中从树后绕出来的男人,男人光着膀子,健硕的胸肌上旧伤口纵横交错,甚是骇人。虽然他被扫倒在地上,却不生气,而是笑盈盈地问:“你醒啦?”
“那个男人命真苦呀,好心救了你还要被你揍。”伊桑乐呵呵。
“食我一记跃浪击!”斯卡蒂威胁道。
眼前的可人儿与那只庞大的虎鲸迥异,男人却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她的身份:“你的眼神太像她了。”
不到两天,斯卡蒂勉强适应了这副身体,她小心翼翼地把控力量,缓缓旋转火上的烤鱼,均匀受热,以免男人花费一早上抓到的鱼付诸东流。男人手脚并用爬到树上,采摘果子,虽然让斯卡蒂把整颗树折下来效率更高些,但是——“保护树木是可持续发展的重要部分。”男人一板一眼地说。小虎鲸还不能理解整句话的意思,但男人说的话犹如圣旨,她会千方百计地遵从。
在陆地上, 对食物的渴求远不如在海里那般深刻,作为人类,消耗的热量更少,而获取食物的方式却更加简单。除去搜寻食物的时间,俩人便靠在一起,讨论离开岛屿的方式,和稍稍憧憬下未来。
“你离开这里以后想要做什么?”男人问。
“去各个陆地看看,人类,有趣。”
“到处游历需要很多钱,你想好怎么赚钱了吗?”
“钱,什么东西?”小虎鲸歪起脑袋。
“人类为了衡量物品价值和自身价值所约定的无用物品,离开了人类社会,便再没有用处。”
斯卡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想,什么?”
“我想远离这片满目苍夷的土地,找个地方好好活下去。”
男人望着茂密的树林出神,长叹一口气。
“这片土地上的不公和纷争达到了一个极点,漩涡已经形成,每一个被卷入其中的人都不能全身而退。”
“你和我,在一起吗?”
“会。”男人郑重地点点头。
“我能打,不怕。”
“你说得对,哈哈哈哈......”斯卡蒂从男人的笑容中学会了不甘与凄凉。
当晚入睡前,斯卡蒂凑到男人背后,伸手绕过结实的肩膀和满是胡渣的下巴,搂住他的脖子。男人转过身来,小虎鲸的瞳孔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宛若两块夺目的红宝石。
“答应我,周游列国,回到这里,一起生活。”
“好,我答应...”
男人的话没说完便被小虎鲸用舌头堵住了嘴唇,他悄然拢起小虎鲸的头发,像是捋顺在漂浮在海中的水草。男人忽然意识到这具充满力量的身躯放松下来后同样柔软而温暖,这是一个绵长甜腻的吻,她的味道在此时此刻胜过世间万般佳肴。斯卡蒂的呼吸已经紊乱不堪,环绕在男人脖子上的双手却紧紧不肯松开。
“人类,是怎么交配的?”斯卡蒂轻声问。
“停停停,”伊桑高举双手中断斯卡蒂的描述,“下面的内容是我可以免费听的吗?”
“你要是敢泄露半句话。”斯卡蒂恶狠狠地瞥了眼放在门口的精钢大剑。
“女侠饶命!”
那片只属于斯卡蒂的海面上忽然刮起一阵海风,海风绵软闷热潮湿,顺着海岸线低低盘旋,循环往复,时不时有一些温暖的小雨滴落在海平面上,荡起的阵阵涟漪却被不断升温的大海吞没,消隐无踪。本该平静的海面下,不断涌现的暗流悄然搅动,一道漩涡缓缓成型。栖息在附近船只上的海鸥们提前发现这片海流的异动,她腾空而起,在漩涡周围盘旋。像是要配合漩涡搅动的速度和方向,海鸥在空中轻声鸣叫,是警告?抑或是对将要发生的可以预知的欢愉不停的呼唤。
终于,停泊在海岸边上的无人船只被海流扯离了港湾,它起先只是绕着新形成的漩涡周围悠悠盘旋,靠近漩涡边上时忽然被吸入其中。小船被来自各方面的温软的海流包围挤压,顺着漩涡一直向下坠,直到它的船头坠落下海床之上。而船头触及海床的震动仿佛成为这一场海底火山喷发的源头,海床被炽热的岩浆撕裂开,灼热的水蒸气形成气泡,它们包裹着船只悄然上升,而泡沫在靠近海面时消散,小船又落入不断扩大的漩涡之中,狠狠地撞击在破碎的海床之下,炽热的岩浆之中。如此循环往复,不知疲倦,生生不息。
不知过了多久,海上的漩涡逐渐被喷涌而出的岩浆染红,海面逐渐沸腾,盘旋于上的海鸥似乎意识到灾难的降临,隐隐兴奋的鸣叫一声大过一声。在不断冒泡的漩涡之下,小船早就在无数次猛烈的冲击中疲惫不堪,隐约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壳而出。海面之上,乌云正在汇集、凝聚,在乌云中传递的电荷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壮观。
终于,海面上漩涡的扩张已经到达了顶点,紊乱的海流不断向中心汇聚,早已破损不堪的船头再一次被漩涡吸入深处,这次它卡在崩裂的海床之间,熔融的岩浆喷薄而出,瞬间将木船烧成炭素。就在此刻,天空中的电荷累积到极点,骇人的雷电挟着一往无前之势奔流于海天之间,仍在空中盘旋的海鸥却躲闪不及,被白色闪电一刹那凿穿,发出一声不知是终结或是开始的悲鸣,它的尸体尚未落入海中,便已熊熊燃烧。闪电准确无误地击中海底的碳素船,电荷在炽热的岩浆中奔流,最初的无机物便是在如此极端环境下化合成有机分子链,海洋中的生命也就随之孕育而生。像是为这场生命交汇的奇迹划上句号,萦绕在漩涡周边的海水在失去海流的力量后疯狂向漩涡中心汇聚,在漩涡消失后,沸腾的海面上喷涌出一道长达十余米的水花。
在讲完这段后,斯卡蒂陷入了短暂的迷茫状态,海水之下的暗汇和天光不断在眼前交替,她又变成了水面之下,迷茫的不知所措的小虎鲸。
“那个男人,后来怎么样了?”伊桑不愿打破此时的平静,但他对那个男人的身份仍然抱有很高的兴趣,毕竟是小虎鲸看上的男人。
“他失踪了。”
“什么?”
“造好船离开小岛后,我们在海面上漂流,遇见了大漩涡。”斯卡蒂顿了顿,咽下一口唾沫,像咽下一条又粗又硬的鱼刺,“我们被漩涡冲散了,我躺在海岸边被人发现,而他却不见踪影。”
“那你怎么不去找他?”
“我当然去找了,当赏金猎人这十三年里,我漂泊不定,居无定所,四处打听他的消息,用我的双脚踏遍这块土地,从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小虎鲸宝石红的眼睛忽然散发出炙热的光芒。
“直到,我来罗德岛舰船报道的那天,他任命我为他的助理。”
“他在罗德岛?”
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对,他失忆了。”
“我还是失去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