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整座西州城陷入一片死寂,唯余狂风卷过街头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彻夜不息。
来西州两年,漼时宜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呼啸凛冽。
西北的风沙吹不进南辰王府高高的院墙,也并未让屋子里的烛火有丝毫晃动。
妆镜中映出一张少女的脸,十七八岁的年纪,鹅蛋脸,大眼睛,乌鸦鸦的头发只用素簪挽起,简简单单的一身装束,眉宇间满是娴静温柔。
漼时宜坐在妆台前,昏黄铜镜中看不清神色。她的婢女轻手轻脚的替她卸下发间簪环,一面收入妆匣,一面同她闲聊。
“姑娘今日与广凌王同游,觉得他为人如何?”
婢女原以为会听到“姿仪瑰秀,恭谦有礼”之类的评价,却只听漼时宜喃喃了一句:
“有的时候,我真羡慕安雨。”
“……谁?”
“没什么。”
婢女的惊讶,正是因为听清了那个名字而惊讶,但漼时宜显然并没有往下说的意思,自顾自进了内室就寝。
觉查出她情绪不对,婢女愣了一愣才追了上去,“姑娘好端端的,羡慕她什么呀?”不该是安雨羡慕她才是吗?
那床榻上微微起伏的人儿似乎已经睡着,不再出声了。
漼时宜其实一直很羡慕安雨。
不是羡慕她总能轻而易举得了哪个人的欢心,而是羡慕她的自由,她的随心所欲。
也许是初至南辰王府时,少女一身红衣,挽弓搭弦,将天上风筝轻松射下的一幕,刻进了她的心底。
从那时起,漼时宜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安雨和她就像这世间的两个极端,拥有她身上所不具备的一切特质,锋芒毕露,光彩夺目,是工笔画上抢眼的朱砂红,她的存在,总能让周遭的一切显得默默无闻,包括漼时宜。
但很奇异的,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漼时宜心中对她,从来没有太多负面的情绪。
那一年,漼时宜刚来南辰王府拜师的时候,所有人都对于这个传说中出身顶级世家的千金感到好奇,连安雨也曾与她结交过。
漼氏以诗书传家,是北陈望族之首,族内藏书数量连皇室也有所不及。漼时宜自幼学习诗词歌赋,阅尽古籍。而安雨,虽说出身不太好,却也并非粗鄙无知之人,相反,漼时宜觉得与她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兵书史记,治世通鉴,乃至于天文地理、五行八卦,漼时宜几乎以为安雨把整个南辰王府的藏书楼都翻遍了,见到与自己差不多年纪,能文能武、博学多才的人,心中早已染上敬佩之色。
那时两人关系尚可,安雨见漼时宜聪明好学,但小南辰王除了琴艺,也不见教她更多东西,倒开始上了心。
“既然学不了武功,那你想同我学些医术吗?”
“那是你的家传,可以教我?”
漼时宜很惊讶,安雨为什么总是和这世间的人这般不同,她显然并不讲究敝帚自珍、技不外传,连个师徒名分都没有要,就打算倾囊相授了。
“我可以教你,但要看你想不想学。”
她点头,却见安雨只是一笑,“不是嘴上想学,罢了,你先跟我去百草堂看看吧。”
可惜漼时宜的学医第一步,就倒在了自己人手上。
成喜拦着不许她跟着安雨出门,理由很简单,“望族之女怎能随意抛头露面,而且医馆人来人往,姑娘体弱,会过了病气。”
向来循规蹈矩的少女已经开始犹豫,但安雨仍是把她带到了百草堂。
“若要学习医术,救死扶伤,就要放弃所谓的男女大防。你可放得下?”
漼时宜没有勇气直面那些肠穿肚烂的病人,鲜血淋漓的陌生躯体,更逞论心无杂念的去救治他们。
男女大防,规矩礼教,她放不下。
作为清河漼氏的女儿,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家族荣辱,学医术,对于漼时宜就像琴棋书画一样,是锦上添花的风雅之举,但她绝不可能真正去治病救人。
在她良久的沉默里,安雨已经了然一切,于是就此作罢。
后来成喜见漼时宜因此事闷闷不乐,便从藏书楼抱了一堆医书供她翻阅,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她也读内经,但不知“脉迟紧或弦略数”“数时一止而复来”“绵绵如泻漆”“缓而和匀,不浮不沉”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触。读医书,不代表能医人,正如当初的小南辰王为了研制药物,也特意去学过药理,但一遇到军医们讨论如何改良一张药方时,仍有种不得其门而入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