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凌王在南辰王府从初夏住到秋天,正在漼时宜以为他是专程为自己而来的时候,那时不时寻她赏花品茶的少年又忽而忙碌起来了。
八月的西州,天气骤然转凉,秋风拂过南辰王府的雕梁画栋,风中隐隐卷杂着几声咳嗽,令门外的人不由失神片刻。
再过一个月,重阳过后,西州就该下雪了。
“漼姑娘,你来了。”
窗边伏案书写的少年似有所觉,他停下笔,看到一身素衣的漼时宜,脸上露出笑容。
漼时宜带着婢女缓缓走近,态度依然是礼貌中带着疏离:“听闻广凌王殿下寻我,是有何事?”
似乎察觉不到未婚妻的冷淡,刘子行仍是笑得温雅,从书案上抽出一本崭新的书册,“前些日子才子名士入京,流传出来了好些佳作,本王命人从中州带了一本,漼姑娘闲来无事,读来也能解闷。”
漼时宜怔了怔,才接过那本诗集,没想到她不过提了一句,他倒是上了心。
“多谢殿下。”
秋风吹开窗扇,少年捂嘴轻咳一阵,才道,“漼姑娘无须这般客气。”
漼时宜微微皱眉,“殿下身体不适,可有请府医过来看诊?”
刘子行又咳了一声,嗓音低哑,“已经服过药了,没有大碍的,只是还不大习惯西州骤冷骤热的气候。”
“那也要好好休息才是……”
听漼时宜这么说,他翻了翻面前有些杂乱的书案,颇为无奈,“皇叔不在,整个州府都在忙着秋收,不巧刚到了一份朝廷文书,需要尽快抄送到西州的各个郡县,本王就是想歇,也歇不下来。”
“王府里都是士兵,识文断字的人的确不多,”漼时宜果然面露不忍,走到书案边,帮他磨墨,“殿下若不嫌弃,让我来帮忙一起抄写吧。”
刘子行看着她的动作,微微一笑,道了句好。
在南辰王府的日子过得安静又缓慢,除了烧香拜佛,漼时宜不怎么主动出门,刘子行倒是时常借着外面的新鲜事,制造话题。
看了那份文书,漼时宜这才知道,刘子行这两天都在忙些什么。
近日京城集天下仁人志士,当朝太傅谢崇上疏,奏请修饰国学,简试通儒以充博士,择选才捷聪敏者以教之。
崇文兴教,这是仁政,皇帝自然是允了,不仅允了,还要举办一场统一考试,不拘何等出身,只要考过了,都能入国学读书。
此令一出,整个中州的读书人都沸腾了。
国学是北陈顶尖学府,地位与后世的清华北大差不多,但问题是,清北拼自己,国学却只能拼爹——北陈立朝以来,国学只收七品以上的官宦子弟。
哪怕只是为国学扩招,不是为朝廷选官,朝中反对之声也不绝于耳,士庶之别犹如天堑,并非一人一时之力可以改变的。
最后便各退了一步,除中州之外,先在西州、晋州二地试行。
这两地都是北陈边境之州,常年不太安宁,人员混杂,民风开放,没有太多世家豪强,也没有什么顽固思想,推行考试的阻力更小。
而主持西州一地考试的任务,因西州的主人小南辰王领兵在外,就落到了广凌王刘子行的头上。
眼看又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能回京,刘子行却不见阴沉沮丧,唇边还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抹淑雅娴静的侧影上。
“苟有才艺,无嫌自进,灼然明经,自升于朝……”
漼时宜抄写至这一句,笔锋一顿,浓墨须臾间就在洁白的纸上慢慢洇开。
这就是朝廷为国学取生的文书,将会在西州和晋州的每个郡县张榜布告,只要三代以内家世清白、读书识字的,都可以报名参加当地的县试。
上面写得十分详尽,过了县试,便是秀才,通过乡试,来年春天便能以举人之身,入京参加会试,考过了,才能入国学读书。
哪怕要经历一层又一层的考试,但“国学生”这个身份,等于一只脚踏进了仕途,对于没家世没背景的人来说,是真的很诱人!
生来就是王侯,刘子行对此毫无感触,只把这当作自己留在西州的又一个理由。
但漼时宜不同,她出身士族,以族姓阀阅、世卿世禄为荣,通过考试来选拔人才的方式也很严苛,仍是让她升起一丝微妙的不适。
那是她认知以外的规则,所以,提笔书写的少女在那一瞬间,难得显得有些茫然。
“国学向来只招收士流子弟,如今竟要充斥着各种寒人了。”
漼时宜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刘子行是在跟自己说话。
眼前少年神色莫测,她却只是将那张墨迹污染的宣纸抽了出来,用一张洁白无瑕的新纸代替,淡然一笑,“我不懂朝政,只记得孔圣人说过一句话,有教无类。这难道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吗?”
世人都道利国利民,被伤害了既得利益的人可不会这么想。
虽说只是为国学取生,但看考试范围,礼仪、诗文、律法、策问……一切都是按照朝廷选官的标准来的,提出这建议的人,无疑在对掌握仕进之途的世家大族釜底抽薪。
然而漼时宜一不进学,二不做官,一句不懂朝政,就把刘子行堵了回去,他也就好脾气地笑笑:“漼姑娘说的极是。”
他们二人,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被打发出京的闲王,这场搅动风云的改革,本就与他们没有多少关系。
两人默契地不再说话,漼时宜很快就抄写好了一份文书,刘子行随手翻着校对,欣赏这位世家贵女的字迹,忽然叹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金贵妃是个聪明人,也不是个聪明人。”
“……殿下如何得知,这是她的主意?”
漼时宜颇为惊异,刘子行倒是笑了。
“这当然了,陛下不是个有主见的人。”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刘子行本以为能引得漼时宜再聊几句,却见她只是皱了皱眉头,便继续埋头抄书了,眉眼郁郁,悄无声息地表达着抗拒。
在西州待得越久,刘子行就越是好奇,他那位皇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把两个女孩子教出截然不同的模样。
漼时宜安静隐忍,像只小兔子。而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女,活脱脱一只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