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夜,冲刷着泥土院落,也仿佛冲刷掉了某些伪装和隔阂。马嘉祺替虞嘉洋擦干身子后,便一直沉默着。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惊异,只是那眼神,像是重新认识了一般,时时刻刻胶着在虞嘉洋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看穿的专注。
其他知青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看向虞嘉洋的目光里,好奇和敬畏的成分更多了,但没人再敢轻易议论。
雨停后,天气并未立刻放晴,连续几天都是阴沉沉的。马嘉祺扭伤的腰需要休养,队长给他派了个相对轻省的活儿——整理仓库和修补农具。这让他有了更多待在知青点的时间。
虞嘉洋的日子似乎恢复了“正常”,但一切又都不同了。马嘉祺依旧会给他留清水,但不再仅仅是清水。有时会是一小把偷偷炒香的黄豆,有时是几颗野地里摘的、酸涩却多汁的野果。东西不多,却明显是花了心思的。
更重要的是,马嘉祺开始对他“说话”了。
不再是以前那种对着宠物的自言自语,而是更像……对着一个沉默的同伴。
晚上,等其他人都睡熟后,马嘉祺会抱着他,走到院子角落那间堆放杂物的破旧柴房里。这里比宿舍更隐蔽,也更安静,只有干燥的柴草气息和从缝隙里漏进的月光。
他会找個相对干净的草垛坐下,将虞嘉洋放在膝上,然后开始低声诉说。
说的内容很杂,很碎。
“……今天看到一只山鸡,羽毛真漂亮,差点就抓到了,可惜让它跑了。”
“仓库里那本《赤脚医生手册》很有意思,要是能多学点就好了。”
“村里张大爷家的牛病了,急得不行,要是能帮上忙就好了……”
“不知道家里来信了没有,应该快到了吧……”
有时,他也会说起更深处的东西。声音会更低,更沉,带着这个年龄少有的迷茫。
“……有时候会觉得,日子好像看不到头。每天都是下地、吃饭、睡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回去了又能做什么。”
“一起下乡的李卫国,他家里托关系把他弄回城了,在工厂当了工人。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羡慕得很……”
“你说,我们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虞嘉洋就安静地趴在他膝头,听着。他不能回应,只能偶尔抬起头,用湿润的鼻尖碰碰马嘉祺的手背,或者用尾巴轻轻扫过他的胳膊,表示自己在听。
这种无声的陪伴,似乎成了马嘉祺一种隐秘的宣泄和慰藉。他不需要回答,只需要一个绝对安全、不会泄密的倾听者。而虞嘉洋的灵性,让他确信这只小狐狸能听懂,能理解。
虞嘉洋的内心并不平静。他听着马嘉祺的诉说,对这个时代、对马嘉祺的处境有了更真切的理解。那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匮乏,更是精神上的困顿和对未来的不确定。他想帮他,不仅仅是解决一时温饱或小麻烦,而是想为他做点什么,真正能让他感到安慰和希望的事。
一天夜里,马嘉祺的情绪格外低落。他收到了一封家书,信里似乎提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虽然他含糊地带过,但虞嘉洋能感觉到,加上腰伤未愈,阴雨天又引发了旧咳,他坐在柴房的草垛上,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虞嘉洋的皮毛。
月光从柴房的破窗斜照进来,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忽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低下头,看着膝上的小狐狸,极其认真、一字一句地低声说:
“小白,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狐狸。”
虞嘉洋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
马嘉祺的眼神在月光下异常明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帮我。但我感觉得到,你没有恶意。”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压得更低:“我……能相信你吗?”
虞嘉洋没有任何犹豫,用力地、清晰地点了一下头。这个动作,他做得无比自然,无比坚定。
马嘉祺的瞳孔微微收缩,尽管早有猜测,但亲眼看到这拟人化的回应,还是让他的呼吸窒了一瞬。随即,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他的眼底,有震惊,有恍然,更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和……信任。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好。”他轻轻吐出一个字,手指穿过虞嘉洋颈后柔软的绒毛,“那……等我腰好一点,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隐秘的期待和分享欲。
“后山有个地方,很少人去。那里……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他的目光似乎透过柴房的墙壁,望向了未知的远方,“我想带你去看看。”
虞嘉洋望着他眼中那簇小小的、因为有了可以分享的秘密而重新亮起的光,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再次点了点头,用脑袋蹭了蹭马嘉祺的手心。
“就这么说定了。”马嘉祺的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驱散了些许。
然而,这个“说定了”的约定,却没能立刻实现。
第二天,公社突然下来通知,要组织各村的知青骨干去县里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学习交流会。马嘉祺虽然腰伤未愈,但因为平时表现沉稳,识字也多,被点名必须参加。
出发前的那个晚上,马嘉祺在柴房里抱着虞嘉洋,语气充满了歉意:“对不起,小白,得等几天了。我很快就回来。”
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东西,塞到虞嘉洋的爪子旁边。
“这个,留着。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叮嘱。
虞嘉洋用鼻子嗅了嗅,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甜的鸡蛋和面粉的味道——是一块难得一见的鸡蛋糕!这绝对是马嘉祺省下来,甚至可能是特意想办法弄来的。
他心里又暖又酸,抬头看着马嘉祺。
马嘉祺摸了摸他的头,站起身:“等我回来。”
第二天天没亮,马嘉祺就背着简单的行囊,跟着队伍离开了。虞嘉洋蹲在知青点的院墙上,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晨雾弥漫的村口,心里空落落的。
三天的等待,变得格外漫长。
虞嘉洋白天就待在院子里晒太阳,或者假装在附近溜达,实际则在偷偷观察着村里的情况,尤其是知青点附近。他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毕竟“白仙”的流言并未完全平息。
第三天下午,天色又阴沉下来,似乎又要下雨。虞嘉洋隐隐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跃上更高的枝头,眺望着村口的方向。
远远地,似乎看到了回来的队伍人影绰绰。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知青点后面那片小树林里,传来几声压低的、不怀好意的议论,夹杂着“狐狸皮”、“值钱”、“逮住”之类的字眼!
他心里猛地一沉:有人趁马嘉祺不在,打他的主意!
就在这时,村口的方向,回来的队伍已经清晰可见。虞嘉洋一眼就看到了走在其中的马嘉祺,他正抬头望向知青点的方向,似乎在寻找什么。
不能再等了!
虞嘉洋从枝头一跃而下,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不是奔向村口迎接马嘉祺,而是毫不犹豫地、径直冲向了后山那片茂密的、人迹罕至的森林。
他必须把危险引开!必须确保马嘉祺回来时,看不到任何潜在的威胁!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
而村口的马嘉祺,远远地似乎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白色影子在知青点附近一闪而过,随即消失在屋后。他心头一喜,加快了脚步。
但他回到知青点,找遍了所有角落,却都没有看到那个期待中的小身影。
只有那块他留下的、原封不动的鸡蛋糕,还安静地放在炕梢的垫子上。
马嘉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小白?”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轻声呼唤。
回应他的,只有窗外渐起的风声,和远处山林里隐约传来的、闷雷滚动的声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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