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仙门百家围剿乱葬岗,水镜前的玄正中人总算见识到这场围剿是什么样了。
山上一阵剧烈的怨气暴动,江澄握着鬼笛陈情出来,只喃呢了一句:“什么都没了。”之后仙门百家冲上乱葬岗,面对山上蹒跚褴褛,粗布麻衣的温家人,立刻拔剑相向。
这些拔出刀剑的人大多是跟随金家上山的小家族,他们在射日之征不敢出头对付艳阳正盛的温家,面对这些手无寸铁,修为地位的温氏岐黄一支,他们高傲的举起自己的仙剑,把这些以前他们连名字都不敢多提的温家人像杀猪宰羊一样杀掉。仿佛只要这么做了,以前的软弱、无能、不敢抗争就都会被温家这些人的鲜血洗干净。
还有一些动手的,是各家的小辈,这些人听着父兄伐温射日的故事长大,极度崇拜之下会下意识的模仿长辈。但温若寒都死了,哪里来的温狗给他们杀。
也就是这些温家剩下来的“余孽”可以让他们一逞威风了。
一个蓝氏子弟嫩生生,只有十二三岁,拔出剑向温氏“余孽”中少数几个年轻、胳膊腿儿俱全的男子挑战。初生的寒芒被两根手指夹住。那两根手指修长却有力,又美丽脆弱得像薄瓷素胚。
“射日之征战场上,有炎炎炙烤的艳阳烈焰,亦有煦煦生辉的初生朝阳。对于战场之上那些快枯死的蓝氏子弟,这些穿着炎阳烈焰袍的温家人,是希望的光。”蓝曦臣手腕一转,云淡风轻的把那名蓝氏子弟的剑送回剑鞘中:“我蓝氏子弟手中剑,不沾这一脉的血。”
那蓝氏子弟有些不解,小声嘀咕:“那我们上乱葬岗作何?瞻仰夷陵老祖的风姿?”
他自以为说得小声,却不知蓝曦臣早就听见了,只是不理。不只蓝曦臣听见了,常常被人笑话修为低微的敛芳尊来了,还亲切和蔼的摸了摸那蓝氏子弟的头:“自然是带你们来发财。”
“二哥,我要去伏魔洞看一看,还请您帮我善后。”金光瑶顿了顿,又好脾气的问:“二哥都能答应江宗主收拾尾巴,给弟弟做这点事儿不难吧?”
蓝曦臣从容清淡,眼角微微霜冷,面色却一惯如沐春风:“江宗主好歹舍了一座城,三弟手中可能流出半厘钱的便宜给我占?”
金光瑶也不惯不介意蓝曦臣见到他的獠牙,声音温柔缠绕在蓝曦臣耳边:“我啊,就是占便宜不够本的,泽芜君第一天遇上我吗?”
蓝曦臣同样弯了弯眉眼:“是啊,第一天见你,不就是在做趁火打劫的勾当?”
同样温和笑颜,都是风姿俊秀,远远看去,仿佛相谈甚欢。
伏魔洞前一块破破烂烂的石碑写着铁画银钩的一行字:不伤岐黄一脉分毫,吾之手稿法器、鬼道成果在此。另一面又写了另一行字:若伤岐黄一脉一人,吾之恶灵,必重临大地,催债讨命!
伏魔洞前,江澄用蛮力一剑一剑的划这些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不用任何灵力,双手笨拙的握着三毒的剑刃,鲜血一遍又一遍的淋湿这几行字迹。
“把温家所有人的尸体都拖过来,扔进血池里。”江晚吟恶狠狠的吩咐,其疯癫程度,已经能与水镜中那个抱着死人睡觉的疯子三毒圣手重合了。
金光瑶很诧异,笑问蓝曦臣:“他还真信夷陵老祖能重归大地?”
蓝曦臣淡漠的看了一眼:“疯子么,总会做些常人不能理解的疯事。”
金光瑶苦笑:“你在骂他,还是在骂我?”
蓝曦臣一笑,他的风华乃是绝世:“不,我说的是你们。”
夷陵老祖的手稿法器被瓜分得一干二净,金家进去搜了第一遍,跟着金家的又进去洗劫一番,那个一穷二白的伏魔洞连灰尘都被捧起来带走了,毕竟是夷陵老祖踩过的,万一有什么神异呢?
聂家聂明玦上山见到一山老幼,脸色已是十分难看,不知跟金光善吵了什么,脚下的石头被他一寸一寸踏碎,随即怒而下山。
江家的家主江晚吟一刻不停的折腾那些温家的活人和死人,每每起了一阵阴风,江晚吟便阴桀狠戾的笑起来,阴风一停,他又开始折腾。大家都说三毒圣手有些疯了,果不其然,一个金氏的长老不知说了什么,便是三毒出鞘,一剑贯胸,殷红的舌头微微伸出,尝了一点溅到脸上的鲜血:“魏无羡就是死了,也是万鬼之王,邪修魔头!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折辱他?!”
此时的江晚吟,谁都知道他不正常,谁敢惹到他,无论是哪一家的,他全都一剑毙命。他本来就是射日之征战场上有名的疯子,刀山血海里七进七出仍留着一条命的人,能与他搏命而不受伤的,没有。
之前处处受欺压还忍气吞声的小江宗主几个时辰就发生了大变,仿佛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要干也不是不行,莲花坞本就死得差不多了,今日连江晚吟嫡亲的师兄也被他们剿灭,还有什么可怕的?
偏偏一个蓝氏,总有个在生死关头护住他的蓝曦臣,谁人也不能拿江晚吟如何。就连一向号称足智多谋的敛芳尊也只能对来求人的说:“蓝宗主一向信守承诺的,我可劝不动。”
然江晚吟划掉的那两行字,还是被人发现。众人看看已经被折腾得骨头都不剩多少的温氏余孽,一个个肝胆俱寒。
“怎么办?”
“我就说那些温氏余孽拉去做苦力就行,何必非要杀他们?”
“夷陵老祖可是鬼道祖师!这里又是乱葬岗……”
“别说了,万一魏无羡听到了……”
夷陵老祖的威胁对于未来的仙门百家,就像个可怕至极的诅咒。仙门百家丝毫不怀疑夷陵老祖能不能说到做到,只害怕得相互指责。
最后,这些人在乱葬岗筑坛施咒,祈愿夷陵老祖永世不得超生。
(真是……太恶心了。)
(人心本就险恶,只是这些人做得也太不要脸了。)
(你要坏倒是坏得光明正大啊,阴谋算计也好、阳谋坑害也罢,生死较量,各安天命。欺软怕硬也就罢了,行径还这么恶心人。)
(这种人还是大多数,就觉得挺无语的,我们的先辈都这么不要脸吗?)
(你看他们杀那些手无寸铁的老人时,那高高在上的嘴脸,再看他们发现夷陵老祖的诅咒时,那诚惶诚恐,夜不能安的样子。)
(是啊,太恶心了。)
“是,这些人真的太恶心了。”藏色散人咬着牙恶心道。
青蘅君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清冷得有些仙气的面容亦流露出一丝不屑:“世人不过都如此,欺软怕硬,狡诈虚伪。只有你让人惹不起,那些觊觎的人才会乖。”
藏色散人:“……”
不知道蓝夫人是不是在影射青蘅君?
正在花厅与魏长泽寒暄的青蘅君:“啊欠!”
“青蘅君,昨夜没休息好吗?”魏长泽端起茶盏,慢慢饮下,明明家仆出身,一身气度却是不俗,有江湖浪子的侠义落拓,亦有世家名士的贵气。青蘅君与其相交不多,然这位魏先生跟在江宗主身后时收敛一身光华,却让人不可忽视。江宗主每做一个决定,都会征询其意见。有几次青蘅君分明看出江宗主已经做好决定,仍询问魏长泽,魏长泽若有不同见解,江宗主通常会听取。
能让一家之主如此倚重,除了从小的情谊,魏先生自身的才能也定能让江宗主折服吧?
如今魏先生与其妻拜访云深不知处,青蘅君单独与其相交,魏先生并非让人如沐春风的君子,却进退有度,言谈之间可以见其魂魄灵光的磊落大气。
青蘅君有些明白藏色散人为何肯下嫁这个曾经是家仆的仙门名士,灵魂上有光的人,不应以世俗的高低贵贱来玷污。此时魏长泽出言戏谑,青蘅君亦不觉冒犯,只是尴尬有礼的微笑:“内子之前是听到一个温字便头疼,现在则听到一个金字就气血不顺,身为人夫,除了好生抚慰,我亦无法。”
魏长泽多少听过青蘅君与其夫人的江湖传闻,心里知道青蘅君夫人肯闹,青蘅君才高兴,现在说出来不过是炫耀。交浅言深是为大忌,转而提起未来的射日之征,甚至更远的神魔之战。
倘若射日之征还是世家的立场纠纷,神魔之战却关系万千生灵的生死存亡。仙门百家勠力同心都不一定能战胜那些未知的魔物,何况现在的仙门一盘散沙,根本无人能将其整合。
“咱们这一辈上,岐山温氏在水镜之前不可能一统仙门,水镜之后更不可能。”青蘅君肯出关来,除了为夫人,也为子嗣,怎么肯让温家再欺负到头上?
魏长泽此时不在任何家族,倒颇有几分冷眼看俗世的清醒:“下一辈中,由此能力者,第一个乃岐山温昭,第二个是兰陵金光瑶,第三个则是清河的聂怀桑。再之后依次是蓝兄的外孙——姑苏蓝愿,曾孙辈——云梦江梧……只是时势造英雄,时间在咱们这一辈拐了一个弯,不知道这些小辈还能不能见到此世间。来人世后又是否还能成为风云际会的造命者。”
“魏兄你呢?夷陵老祖,鬼道祖师。不是造命者,却是改命人。青蘅不才,也看得出小魏公子为江氏接上了快要断掉的血脉,乱葬岗上压制怨气,至少为世人续命几十年。真就这么死了,魏兄甘心?”青蘅君为魏长泽续上一杯清茶,他动作清淡娴熟,手指轻叩做茶礼,清贵从容,仪态修养是魏长泽在江家从未见过的赏心悦目。
这或许就是读书人和游侠儿的区别。
也难怪到了后世,蓝氏书香世家,教书育人,江氏则被人戏称做流氓。
“自然是不甘心的,谁会甘心呢?”魏长泽皱了皱眉头,食指无意识的反复摩挲过:“我儿本有大好前程,却一朝逢变。从江家灭亡到身死,不过几年的时间。”
“那……魏兄可还会回莲花坞?”青蘅君想了想,又问。
魏长泽稍微眯起了眼睛,下意识揣测其用意。所谓交浅不言深,青蘅君这句话有些逾越,可他既问出来,便透露出一些招揽的意思。
“我夫人不喜莲花坞,但风眠若是有事,还是要回的。”魏长泽想了一会儿,这么回答。
他身上莲花坞的烙印太深了,与江枫眠相交莫逆,自小受莲花坞培养教导,在莲花坞长大。除非他像水镜中一样早早去逝,否则洗不干净莲花坞的印记。
叛出莲花坞投到蓝家,也绝不可能。不说世间道义,人言可畏,他心中也不愿,风眠作为朋友不曾对不起他,作为家主更大方的放他自有,与心爱之人共游天下。未来在得知他身死后,还尽心寻找到他的遗孤,将其收做大弟子抚养长大。这份情谊,他岂能不回莲花坞?又怎肯对不起江枫眠?
只是他的夫人能因虞三娘子离开莲花坞,为什么不能因为青蘅君夫人留在云深不知处?
小儿魏婴即将出生,今年高低得有个窝。以后留在云深不知处也好,随他做散修游侠也罢,进退总能选择。
阿婴这个孩子很聪明,看得透世间人心,利益纠葛。可他又不够聪明,想保的人保不住,想做的事做不成。一心想要挣脱俗世人心,却每次都跳进别人早就给他设好的陷阱中。最让魏长泽气得发笑的,是他每次都看清了阴谋布局,却每次都自愿跳下去。
孩子不听话怎么办?
那就送给蓝二公子教养几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