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途,果然如杨排风所想的,耶律皓南真的是打算去太原。
她知道暗中至少有两批人马在跟着他们,但一路上也算风平浪静。
自那日客栈的不欢而散过后,两人都默契的保持着距离,但杨排风还是可以明显的觉察到耶律皓南的情绪越来越低落,甚至少了先前那份意气张扬,她心中疑惑,几次忍不住询问是不是他身体原因,耶律皓南都没有回答。
直到一片残垣断壁映入她的眼帘,她发觉耶律皓南整个人都僵住了,拉住缰绳,停在当场,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杨排风看向前方那一片残破倒塌的断壁,她复又看了看耶律皓南,从他的脸色,她想到以前听说书人讲起的一个词。
近乡情怯。
晋阳古城,那是他的故乡。
其实晋阳也是她的故乡,不过就如明旌说的那般,她那时太小,对故国没有感情,故乡也是一样。
可是耶律皓南不同,在这座已经沦为废墟的城池里,掩埋了他年少时的所有喜怒哀乐,也见证了他从天潢贵胄到亡国囚徒的辛酸。
耶律皓南合上微微泛酸的双眼,努力平复着内心波动起伏的情绪,良久他长长的舒了口气,道:“你先进城。”
“我跟你一起去!”杨排风拉住耶律皓南的缰绳,她知道他想去晋阳古城。
见耶律皓南没有拒绝,杨排风松开手,然后抖动缰绳,跟了上去。
耶律皓南下马,无意识的随手拔了一根杂草握在手中,他面无表情的走着,步伐沉重而缓慢,目光惆怅又悲凉。
杨排风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看着满目苍凉荒芜,破败不堪,谁能想到这曾是一座繁华兴盛的古都,一座传承千年的龙城。
“那里是系舟山!”耶律皓南忽然出声。
杨排风顺着耶律皓南的目光望去,只见东北方向有一道兀立挺拔,郁郁芊芊的山脉,与她眼前碎石残瓦的古城遗址形成鲜明对比。
“传说古时汾河有恶龙肆虐,汾河之神为民除害,杀死恶龙,龙的尸体便化为了这延绵的山脉,大禹治水时曾在此山之巅系过龙舟,是以得名‘系舟山’。”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耶律皓南要和她说这个传说故事,杨排风还是依旧聚精会神的听着。
“当年晋阳城破,赵光义不仅火焚水灌晋阳城,还命人削去了系舟山的山巅,他以为这样就能拔去龙角,毁掉晋阳龙脉,何其阴暗狭隘的心思。”
杨排风怔怔地说不出话,或许是为护先帝的名声,汴京城内,很少有人说起这些沉重的过往,若非今次去了辽国,若非明旌说起往事,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太清楚这段历史。
“龙者,在天腾云驾雾,下地呼风唤雨,见水追波逐浪,遇火死而后生。”耶律皓南双目精光外放,锐利非常,他冷声哼笑,周身戾气骤然大增:“龙潜于渊,只待其时,总有一日,我会让宋室为当年所做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眼底的杀意如此浓烈,令杨排风顿觉浑身冰凉。
耶律皓南并不想在太原城中多做逗留,他进城买了香烛元宝,就有些神不守舍的就往城外走,连撞到人都没反应。
再一次同耶律皓南一起站在热风山五里坡,杨排风心中百感交集。
一切,缘起于此!
耶律皓南低眉看去,只见他父母坟前,竟有些冥钱蜡烛,坟头上几乎没有杂草,甚至添了新土,他疑惑,难道有人来祭拜过?
杨排风看着耶律皓南默不作声地站在坟前,她走到他身边,见他神情疑惑地盯着地上被石头压住的冥钱,开口解释道:“这次去边关,我来过太原,祭拜了你爹娘。”
事实上,每年的五月初五,她都会来,天波府的人都很好奇,为什么她每到临近端阳就会离开汴京城,不知去向。
耶律皓南只是平静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蹲下身,焚香点蜡。
杨排风想从他手中取过纸钱,但她不确定现在的耶律皓南愿不愿让她帮忙,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
耶律皓南也没有阻止,两个人就这样烧着纸钱元宝,安静地出奇,只有这火光闪动,寒鸦飞渡,显得山头愈加幽寂清冷。
“你先走吧,我明早会去找你。”
又赶她走?
杨排风有些不爽,但她还是乖乖转身离去,她知道他不喜在人前展现自己的软弱情绪,一如当年发现她看了他的石刻,宁可加重伤势,也要将其摧毁;在一线天下祭奠父母,察觉她的到来,便马上抹去了眼泪。
看着杨排风渐行渐远,身影逐渐消失在树林中,耶律皓南起身,负手行至山头,面向微凉的夕阳,宛如孤山玉松,傲然挺立。
日落月升,晚风呼啸,他自是岿然不动,眺望远方,思绪万千。
从年少时光的阖家欢乐,天伦之情;至国破家亡的茕茕孑立,受尽折磨;再到拜师太华的废寝忘食,专研术数;最后复国投辽的步步为营,规划谋算……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一一掠过,二十多年的夙兴夜寐,栉风沐雨,长剑所指,引恨欲狂,他所走过的每一步路,皆是血,皆是泪,就算欺师灭祖,丧尽天良,就算遭千夫所指,受万人唾骂,就算复国之路道阻且长,或许终有一日埋骨他乡,仍旧固守本心,不移复国之愿,不坠青云之志。
只是,这一路行来,其中百般滋味,万般情绪,在他身后白骨累成的道路上,终归无一人可以相诉。
万水千山,独自前行,天风海雨,一力承担,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即便偶有淡淡的惆怅,也立刻强制压住,绝不允许自己再想。
直到薄雾凝霜,沾衣欲湿,他方才抬首望天,只见月腓星堕,天过拂晓。
耶律皓南弹了弹衣袍,转身拉过马匹迈步前行,一路上愁绪满腹,不曾散去,每每到了热风山,他总是如此,不知是控制不住,还是他有意释放自己的情绪。
行了一段路,山间的冷风吹的耶律皓南越来越清醒,直至山脚才发觉身后一直有人跟随,他冷冷勾唇,眸光一狠,右掌暗自运劲,蓦地停下脚步,回身之际跳入他眼中是一道熟悉的单薄身影,诧异于杨排风居然没有走,右掌不由缓缓松开。
看她这一身风霜染尘的样子,耶律皓南知道她昨夜肯定是在这清冷的山间,没有打扰他,却默默地伴了他一宿。
春风晓阳,晨光映远岫,杨排风从逆光中行来,宛若一帧皎美雅致,令人遐思的画卷,越走越近,逼退了笼罩在他周身透骨入心的清寒,他有些难以抑制自己,伸手拂去杨排风鬓间凝结的白霜。
“夜间这样凉,怎么没走?”耶律皓南垂眸,深深地凝视着她,传入自己耳中的声音,似乎都有点颤动。
杨排风莞尔一笑,眼波缥缈,轻怜如梦。
“我等你一起。”
晨羲载曜,亦不及她眼中光华动人,他望着眼前之人,微濛迷离的目光,逐渐凝起,黑眸欲深,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柔和光彩,停在杨排风鬓边的手擦过她的青丝,轻轻一带,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衣物上的潮湿,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让杨排风的呼吸微有一滞,在他怀里僵直了身子,一时无措,酸楚顷刻翻涌而出。
眼前视线骤然模糊成了一片,她才发觉自己在他面前如此脆弱,他只需一个动作就可以让她在重逢后伪装的所有平静坚强,瞬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六年了,她看尽月圆月缺,花开花谢,年年岁岁,朝夕轮回,而他始终不在身边,她握着他的玉佩,在心底守着一个无望又绝望的梦,只能在午夜梦回遥想他的言行笑貌,哪怕所有如花年华散入岁月无影无踪,亦不曾有过一丝一毫想要淡忘的想法。
闭上眼,泪水跌落,没入他胸前衣襟,沾湿了一片,她缓缓伸手回拥住他,两千余个日夜,她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他的怀抱,是寒光冷刃背后,暗镌的春风如许,冰雪亦消融。
怀中之人素衣微凉,轻轻打了个寒噤,他收了收力度,温热透过衣物缓缓流沁,蔓延至身心,分不清究竟是从谁身上传来,又是谁温柔了谁,他感受真切,夹杂着一丝恍惚,曾几何时他是否也这样拥抱过她,是眷恋,是不舍,是心之所系,情之所钟,所以念念不忘。
他贪恋这样的温度,只想紧紧拥住,不愿松开,像是握住他凛冽的生命中,唯一的柔软,控制不住的怦然心动,情思缱绻。
十丈软红,万人非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