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宋国使臣也来到西夏,李德明同样在宫中设宴款待,并以此为由拒绝商讨党项部落一事,更是邀耶律皓南入席。
耶律皓南轻蔑一笑,他来西夏本就有其他目的,事情还未有头绪,并不急于部落归属一事,便也没有执着,只是李德明此举,分明想试探他的底线,以及大辽对宋国的态度,这点心思,藏都藏不住。
即使辽宋明面上还维持着平和之态,但他乃北汉皇孙一事,世人皆知,对于宋国使臣,他可没兴趣假以辞色,连坐都不曾坐下,直接震袖离去,无视宋使一脸难堪的神色,以及李德明别有意味的眼神。
耶律皓南走进御花园,园中白荷朵朵,娉婷似水中仙,在竹篱之侧的湖畔,迎着逐渐拨开云雾,驱散寒凉的骄阳盛开,随风轻摇,耳畔泉水叮咚,清脆悦耳,他欣赏着满园景致,微微而笑,西夏民风粗犷,没想到西夏王宫中,还有如此雅致的地方。
他循着泉水之声,缓步慢行,拨开层层竹叶,走到一间水榭之畔。
水榭之中,竹制桌案上,摆放着一套白瓷茶具,红泥小炉正煮着水,一名白衣男子,提笔作画,身后竹影摇动,倒是很有闲洒于世外之感。
白衣男子抬首,眉眼之间与李元昊有几分相似,前日的宴席上耶律皓南见过他,西夏三皇子李元旻。
“耶律大人。”李元旻开口,脸上笑意浅浅。
耶律皓南走近李元旻,见他笔下画的是一丛傲霜怒放的金菊,飘逸清雅,华润多姿,赞道:“三皇子妙笔丹青,笔下秋菊栩栩如生,以假乱真,似要破画而出。”
李元旻在左侧题了两句诗,堪堪写下最后一个字,毫不客气的收下耶律皓南的赞扬,道:“元旻爱菊,时常绘之,也算有所得吧。”
菊者隐逸,身为皇子,李元旻竟会喜欢秋菊,耶律皓南默了一瞬,道:“如今盛夏时节,对着满院映日荷花,三皇子却画起秋菊。”
“哈哈,元旻便是如此,有着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李元旻朗笑着看向耶律皓南,“元旻为此画题了诗,可惜写了两联,便文思枯竭,听闻耶律大人才情绝代,不知可否有幸请耶律大人续写下去?”
耶律皓南看着李元旻递来的紫毫,也不做推辞,伸手接过,他目光转向李元旻的画,上面写的是:晓来新雨铺曲径,游子未归已天凉。一夜芳菲尽摧折,满院朱嬴始盛放。
他笑了笑,几乎不假思索,便在一旁写道:枝头抱香迎风绽,篱下吐蕊凌霜行。不畏秋寒凋碧树……
笔尖一收,耶律皓南余光瞥向身旁的李元旻,见其十分专注的盯着他的动作,他眼底有异色微光一闪而过,颇含兴味的一笑,再次运笔,写下最后一句:初开韵味竞冲天。
李元旻目中一凛,自靖节先生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世人皆道菊花淡泊隐世,高洁超凡,耶律皓南偏写菊花在百花杀尽之秋,香味冲天而起,还要用上“竞”字,菊之隐逸无争荡然无存,徒起争夺之意,当真以诗解诗,与别不同。
李元旻粲然而笑:“耶律大人果然才思敏捷,元旻佩服。”
说话间,一旁小炉之上,水已沸腾,李元旻道:“水开了,耶律大人,既然有缘,不妨共饮一壶清茶,如何?”
耶律皓南撩起衣袍,在李元旻对面坐了下来:“湖畔作画,竹下品茗,三皇子很是风雅。”
“元旻素来喜欢汉人文化,尤其是这饮茶之道,今日正好得了新茶,迫不及待想要一试。”
耶律皓南带着笑意,一言不发看着李元旻摆开茶杯,取水烫杯。
“技法不娴熟,让耶律大人见笑了。”
耶律皓南唇边笑意深了深:“清饮雅尝,重在意境,何须拘泥于技法。”
“耶律大人所言甚是,是元旻落了俗套。”
李元旻一边冲茶,一边状似不经意的说道:“元旻烹茶,素来喜用泉水,这一壶便是贺兰山巅之泉,《茶经》有云: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元旻深以为然,山泉水流不急,汇合停蓄于山谷幽潭,随曲就直,随方就圆,清柔而静缓,与奔流之水的湍急相较,静与动,一念之差,气韵全然不同。”
耶律皓南接过李元旻递来的茶盏,茶色氤氲,清亮透澈,搁在鼻下轻嗅,只觉芳兰之气,沁人心脾,他亦是爱茶之人,心中也甚为喜欢。
“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此乃动也,世间万物都在不断变动,生生不息,循环反复才得以运转,以致于无穷,山泉之水烹茶上佳,却囿于这一杯……”他看了看手中的茶杯,目光随即落在茶壶之上,意味深长的继续道:“……一壶、一潭、一谷的方寸之间,不及流水迂回百转,进退自如,海纳百川既是谦和姿态,亦是无上能力。”
李元旻不动声色的听着,对面之人说到“谦和姿态”时,仅略略勾唇,而言及“无上能力”时,则眼中锋芒绽放,未尽之意,已不需言表,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含笑举杯示意。
耶律皓南亦然,他端杯轻啜,但觉茶味平淡,似有还无,心中难免有些感到煞风景,他皱眉,将茶杯轻轻搁下。
眼前的李元旻却好似很是满意,一脸喜色,一连饮了三口,才注意到耶律皓南已经放下茶盏,他笑道:“看来这茶不合耶律大人的口味。”
“茶味陈化,平淡无味。”耶律皓南毫不客气的点评。
李元旻却又倒了一杯,闻着扑鼻而来的茶香,道:“元旻倒是觉得无味之味,实为至味。”
隔着袅袅的茶气,耶律皓南定睛看着李元旻,见他双目明澈,看似一派坦荡之色,却也隐含城府。
“三皇子当真好心境,皓南远远不及。”耶律皓南言语间也不知是赞,是嘲,深晦眸光中似有着细致入微的考量。
“哈哈,”李元旻
“哈哈,”李元旻闻言大笑,一番闲雅之态:“耶律大人人中龙凤,叱咤风云,岂是元旻这种庸碌懒散之人可比,这种茶,大概也只有元旻这般甘于平淡之人,才会喜欢。”
耶律皓南嘴角不自觉扬起,气度依旧从容:“三皇子今日一再试探,话里有话,不妨直言。”
“既然耶律大人这样说了,请恕元旻无理,敢问大人是否与我大哥结盟?”李元旻虽是询问,语气显然很是肯定,是以并不在乎耶律皓南的回答,他继续道:“今晨朝上,我二哥手底下数位亲信被弹劾下狱,也是耶律大人的手笔?”
耶律皓南但笑不语。
“元旻一贯远离朝堂争斗,但也明白虽因大哥被逐出西夏,二哥近些时日势力大增,此绝非他一人之力可以办到,否则这么多年不会被大哥一直压制,必有不同寻常之处,只是不曾想到,这番波谲云诡之后,居然有辽国对二哥施以援手,暗中助力!”
“辽国,如此看重我二哥,不惜花费多重心力、人力、财力、物力,助他至此,实在令人意外至极!”李元旻说到激切之处,站起身来,眼瞳一黯,无可奈何的目光落在远处。
“那么,三皇子预备如何?”耶律皓南开口,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元旻无权无势,也无意干涉政事,只是我大哥心思歹毒,喜欢斩草除根,望耶律大人与之合作之时,怜悯我西夏无辜百姓,不要妄添杀孽。”
庙堂政事,他一个从不曾参与的闲散皇子,两手空空,无任何筹码势力,根本无能为力,又能如何?
今日以菊、水、茶,三物为试探,耶律皓南与他所思、所选完全相左,其性若何,由此可窥得一二,无可奈何,只能退而求其次。
耶律皓南倒是有些惊奇,李元旻求的居然这个,看来他杀人如麻,手腕铁血的形象,很是深入人心。
不过这李元旻倒也有些意思,不去找李元昊,反倒跑来和他讨价还价,他手伸的再长,也不会光明正大地去干涉西夏内政,李成遇阵营的官员有什么下场,全看李元昊心情。
但他没有必要和李元旻言明,爱怎么想是李元旻的事。
“三皇子放心,耶律皓南不取无辜之人性命。”耶律皓南起身,眸光湛亮,“不过,与其将性命交于他人定夺,皓南更喜欢掌握在自己手中。”
李元昊转身看了一眼整理仪容的耶律皓南,他眼中洞悉所有的精茫四溢,像是世间一切风云开阖,于他而言,不过尔尔。
耶律皓南撩衣起行,眼底染上几丝深然,李元旻,天府坐命,作为南斗星主,虽然不争名利,随遇而安,但依然拥有帝王之相。
金鳞,又岂会是池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