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之后,不是温姒所想的古旧戏台,而是,一方檐牙合啄的戏苑。入了苑中,帷幕高挂、青台孤矗,无丝竹,无红板。
只有一人,踽踽行于台上,穿着一声青碧色戏袍,粉黛尽施,珠翠曳髻,眉目流转间,秾丽得紧,似衔恨饮怨,声声泣血,唱着那折《断桥》,“空辜负海誓山盟。好教人泪珠暗滚。阿呀!怎知他一旦多薄幸!”
……
温姒愣怔在苑口,不忍再上前。
哪怕粉墨再浓,戏服再重,少年疏朗的轮廓依旧清晰可辨,他是纪嚣。
不,他不是纪嚣,戏台上倾城的佳人,分明是断桥之上一身素衣清丽的蛇妖,她邂逅了凡人许宣,清俊的书生如西湖烟雨下寂寂盛放的青莲,风乍起,撩乱了白蛇苦修千年的心湖。
一圈,又一圈,勾得她踏入了十丈红尘之中,自此,步步皆是错。
她自以为是主动出击的那一方,自恃道行高深,想着人间风月,不过尔尔。
可在那一刻,同舟共济,四目相对,情愫如湖中柔韧的水草,缠住她的脚,绊住她的心。
此后,眼花缭乱,意乱情迷。
她太自信了,小觑了俗世凡人浸透在骨子里的多疑、狡猾、善变。
因此,她看不穿许宣温柔木纳外表下深藏的机心。
“前尘往事重追省,只怕他怨雨愁云恨未平。”
法不孤起,必仗缘生。
原来,之后的一切苦果早在初遇时,就埋下了祸根。
“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
“三生恩爱,何必太惊人。”
断桥云雨,纸伞结缘本就是一切悲伤的伏笔——是她为他流下的泪,是水漫金山祸衍苍生后的忏悔。
情与怨,债和恩,都随着那场烟雨散去了,唯恨意,浸透了千年的时光,仍长存不灭。
她从纪嚣的这场独幕演出中,感受到的,是白蛇满腔的恨意。
水袖无力滑落,少年眼角朱红晕开,宛如衔恨泣血一般,颓然倒地。
戏幕落,乐声停。温姒如大梦初醒般,轻呼出一口气。
咦,脸上怎么冰冰凉凉的?她伸手碰了碰,一滴湿润沾在指尖,哦……是眼泪啊。
她方才,完全沉浸在了纪嚣的表演的戏剧中,甚至产生了共情。
灯火昏黄,戏台寥落,少年的脚下,是涸尽了的血迹,灰暗腐败。而他的目光里,深藏在孤寒疏离之下的,是长烬不灭的热火,是永坠不落的星光。
火光染绝色,一眼抵万年。
温姒缓缓捂住自己的心口,她知道,逃不掉了。
整个剧院中,只有她与纪嚣两个人,秦允并没有进来,她似乎并不太想介入纪嚣过分私密的世界。
“你喜欢听戏?”
“啊?”温允回过神来,发现纪嚣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仍穿着那身戏袍,脸上的粉黛敷白也没有洗去,但脱离了戏剧的角色后,绝不会有人,将面前的少年误认成一名女性。
“我听戏听得少,但对元明清的杂剧剧本很喜欢,就会看一些,《雷峰塔》的剧本,我去年读完了。”说到这里,温姒想起了,她特意来找纪嚣,是想把那份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送给他的。
她立马从提包中取出那份礼物——是一本未拆封的书,名字还挺酸掉牙的,是早年才流行的文艺风,叫《晓来谁染霜林醉》。
“小哥哥,十八岁生日快乐!”温姒扬起一抹笑,眉眼弯弯的,像钩子似的。
唔,纪嚣指尖动了动,看在小丫头笑得这么动人的份上,他就勉为其难的收下这本并不符合他品味的书吧。
“我很久没收到过这么正式的生日祝福了,虽然,我讨厌过这种虚伪的……啧,但还是要谢谢你。”他低头笑了笑,眉眼疏冷感散去,温姒这才注意到,小哥哥的左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
少年双手接过那书,温姒却没有趁势松开,她的目光全凝在他的指尖,血痂瘀结,留下了几道细长的血痕。
“小哥哥……不疼吗?”温姒莹亮的眼眸中,是纯粹的、不染杂质的关切之意。
纪嚣看着面前的少女,仿佛透过她,久违的看见了那个温柔又狠戾的女人。
她也曾心疼的抱住他,“嚣嚣,不疼了,不痛了……我的嚣嚣,会是世界上,最坚强的男子汉。”
那段颠沛逃亡的时光,其实是他童年最难得的温暖的回忆。
他有多么懊悔,幼时的他,没能回抱住脆弱的女人,告诉她,“他一点也不疼。”
不就是经常被人殴打么?
不就是居无定所,偶尔要饿着肚子吗?
不就是不能上学,要躲藏的腐烂的阴沟里么?
他真的一点都不疼,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会轻声唤一句,“嚣嚣,妈妈在……”
可是,他没有想到,如花一样脆弱的女人,注定会成为最先支撑不住的那个。
他不该怪她的。
纪嚣的指尖颤抖着,死死捏住那书的封皮,他想克制那些汹涌晦暗的回忆,却压抑不住深埋在内心深处的恨与怨……
是啊,说到底,他是恨她的。
“温姒。”纪嚣定定注视着她,眼尾的敷红宛如血染,艳冶阴戾,“你有兴趣,听一个可笑的故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