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苑比水云居宽敞许多,推开雕花木窗,就能看到一株老梅树,枝干虬结如龙。虽不是花期,但绿叶成荫,别有一番风致。
美羊羊倚在窗边,指尖轻抚过喜羊羊今早派人送来的丝绸衣裙。衣料是上好的云锦,底子上绣着折枝梅花,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姑娘,今日王府设赏花宴,王爷吩咐您也出席。"圆脸侍女边为她梳发边道。
美羊羊手指一顿:"赏花宴?"
"是啊,暖羊羊小姐做东,请了不少京城贵女呢。"侍女麻利地挽起她的青丝,插上那支凤凰于飞金步摇,"王爷特意嘱咐让姑娘戴这个。"
美羊羊看着镜中的自己——云鬓花颜,华服加身,哪还有半点草原公主的影子?倒像个精致的中原娃娃。
"我不去。"她突然说。
侍女手一抖,扯痛了她的头发:"姑、姑娘恕罪!可王爷的命令..."
"告诉他,我身子不适。"美羊羊取下步摇,长发如瀑泻下。
"谁身子不适?"
喜羊羊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锦袍,银发用玉冠束起,腰间悬着一块羊脂玉佩,整个人清雅如谪仙。若非那双湛蓝的眼睛里藏着的锐利,美羊羊几乎要以为这是另一个人。
"我。"美羊羊直视他的眼睛,"不想去什么赏花宴。"
喜羊羊挥手示意侍女退下,走到她面前:"怕了?"
"笑话!"美羊羊猛地站起,却因动作太急差点撞到他,慌忙后退一步,"我只是不想见你的那些...贵女。"
喜羊羊唇角微扬:"是怕被比下去?草原明珠也有不自信的时候?"
她知道这是激将法,可还是忍不住上钩:"好,我去。但你别后悔。"
喜羊羊忽然伸手,指尖轻抚过她的眉梢:"这才是我认识的小公主。"他转身走向门口,"对了,暖羊羊是我表妹,性子温和,你可以放心结交。"
美羊羊愣在原地,眉间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到底有几副面孔?
赏花宴设在王府后花园的流芳榭。美羊羊到得晚,远远就听到阵阵笑语。走近时,她不禁屏息——十余名华服少女围坐在水榭中,个个锦衣华服,珠光宝气,如同一幅活的仕女图。
"这位就是王爷府上的贵客吧?"
一个圆润温和的声音响起。美羊羊循声看去,是个穿着淡紫色襦裙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圆脸大眼,笑容可掬。
"暖羊羊小姐。"美羊羊福了福身——这是她这些日子跟侍女学的。
暖羊羊快步上前,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快进来坐,就等你了。"
美羊羊被安排在暖羊羊身侧,立刻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探究目光。这些京城贵女表面上言笑晏晏,眼底却藏着审视与轻蔑。
"听说姑娘来自北境?"一个穿红裙的小姐开口,声音尖细,"那儿不是刚打完仗吗?"
水榭内顿时安静下来。美羊羊握紧了手中的团扇:"是。"
"那姑娘是如何认识王爷的?"红裙小姐继续问,眼中闪着八卦的光芒。
美羊羊正欲回答,暖羊羊轻轻按住她的手:"红小姐,今日我们只谈风月,不论政事。"她转向众人,"我新得了幅《春江花月夜》的绣品,大家品评品评?"
话题被岔开,美羊羊松了口气。暖羊羊凑近她耳边:"别理她们,红绵是沸羊羊的妹妹,一向刁钻。"
美羊羊感激地点头,对这位表小姐生出几分好感。
赏花宴进行到一半,侍女们端上各色茶点。暖羊羊拉着美羊羊走到栏杆边,指着远处一片花海:"那是王爷专程为你种的草原昙花,从北境移栽来的。"
美羊羊心头一震。那片花海确实像极了草原上的昙花,是她最喜欢的花。
"他...怎么会知道?"
暖羊羊微笑:"表哥虽然表面冷淡,实则心细如发。"她压低声音,"他小时候吃过不少苦,所以不轻易相信人,但对真心相待的人,会十倍回报。"
美羊羊想问更多,却被一阵喧哗打断。原来是贵女们提议联诗,正轮到红绵。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红绵故意看着美羊羊吟道,"这'胡马'二字,倒是应景。"
水榭内一阵窃笑。美羊羊脸色发白,这是赤裸裸的嘲讽!
暖羊羊正要解围,美羊羊却站了起来:"红小姐诗才了得。不如我也献丑一首?"不等回应,她清声吟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纵使枝各异,终究归一处。"
这是草原上流传的汉诗,被她稍加改动。诗毕,满座寂然。红绵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美羊羊这是在暗指草原与中原本是一家,何必互相残害?
"好诗!"暖羊羊率先鼓掌,"不想美羊羊姑娘如此精通汉学。"
其他贵女见状,也纷纷附和。红绵孤立无援,只得强颜欢笑。
赏花宴散后,暖羊羊特意留下美羊羊。
"今日多谢你为我解围。"美羊羊诚恳道。
暖羊羊摇头:"该我谢你才对。红绵一向跋扈,今日可算吃了瘪。"她犹豫片刻,"其实...我知道你是谁。"
美羊羊浑身一僵。
"别紧张。"暖羊羊握住她的手,"表哥告诉我了。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他...为什么告诉你?"美羊羊声音发紧。
"因为我问他为何对你特别。"暖羊羊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他说...你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
美羊羊耳根一热:"胡说八道!"
暖羊羊哈哈大笑:"你俩真像,连害羞时的表情都一样。"她正色道,"说真的,表哥虽然手段强硬,但心是好的。朝廷里有人想对草原赶尽杀绝,是他力主和谈。"
美羊羊将信将疑。喜羊羊会是草原的恩人?那为何又要攻破王庭,将她掳来?
回到梅香苑,美羊羊发现案几上多了几本书,都是草原史诗和汉文典籍。最上面一本《诗经》里夹着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诗才不错,但平仄有误。有空教你。——喜」
美羊羊把纸条揉成一团,又忍不住展开再看一遍。那字迹遒劲有力,如刀刻斧凿,倒像极了那人给人的印象。
夜深人静,美羊羊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一撮草原的泥土和干枯的昙
花。这是她被俘时偷偷藏起的故乡之物。她将布包贴在胸口,轻声吟唱草原的安魂曲,祭奠逝去的亲人和战士。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美羊羊慌忙收起布包,假装熟睡。
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到床前。透过睫毛的缝隙,美羊羊看到喜羊羊挺拔的轮廓。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放了个东西在床头柜上,悄然离去。
确定他走远后,美羊羊起身查看——那是一个精致的铜香炉,里面盛着草原特有的香料,旁边还放着几朵新鲜的昙花。
美羊羊呆住了。他怎么会知道今晚是草原的祭魂夜?又为何要这样做?
次日清晨,美羊羊被一阵琴声惊醒。推开窗,她看到喜羊羊坐在梅树下抚琴,一袭白衣胜雪,银发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琴声哀婉悠扬,竟是一首草原民谣。
美羊羊不由自主地走出房门,来到梅树下。琴声戛然而止。
"早。"喜羊羊抬头,阳光透过梅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睡得好吗?"
"你...怎么会弹草原的曲子?"美羊羊直接问道。
喜羊羊手指轻抚琴弦:"学过一些。"他示意她坐在旁边的石凳上,"《魂归草原》,是这个名字吧?"
美羊羊点头,心中疑惑更深。
"昨晚..."她犹豫着开口。
"祭魂夜,我知道。"喜羊羊神色平静,"草原的传统,每年这一天要祭奠逝者。"
"你监视我?"美羊羊皱眉。
喜羊羊摇头:"我母亲是草原人。"
这个意外的答案让美羊羊瞪大眼睛:"什么?"
"我母亲,是草原十八部中白鹿部的公主。"喜羊羊轻声道,"三十年前作为和亲嫁到中原。"
美羊羊震惊不已。白鹿部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其他部族吞并了,她只隐约听父王提起过,当年确实有位公主远嫁中原,没想到竟是喜羊羊的母亲!
"所以...你有一半草原血统?"
喜羊羊点头:"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朝廷一向忌惮草原势力,若被人拿来做文章..."他没说下去,但美羊羊明白其中的危险。
"为什么要告诉我?"她小声问。
喜羊羊凝视着她:"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对草原没有恶意。"他站起身,"今日我要入宫议事,晚上回来考你《诗经》的平仄。"
美羊羊心乱如麻,如果喜羊羊真有草原血统,为何又要带兵攻打王庭?他告诉她这些,是真心相待,还是另有所图?再或者凶手另有其人。
午后,暖羊羊来访,带来几本诗集。
"听说你喜欢诗词,我特意挑了些带来。"暖羊羊笑眯眯地说,"这些可都是孤本。"
美羊羊谢过,请她到内室喝茶。几杯茶下肚,暖羊羊话多了起来。
"表哥今天入宫,是为草原的事。"她压低声音,"朝廷有人主张彻底剿灭残余部族,表哥坚决反对。"
美羊羊心头一紧:"他...为什么反对?"
"他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暖羊羊叹了口气,"其实表哥很不容易。他十岁那年,先王妃...就是他母亲,被人下毒害死。先王没多久也郁郁而终。表哥从小在宫廷倾轧中长大,养成现在这副性子。"
美羊羊手中的茶杯差点打翻:"他母亲是被害死的?"
暖羊羊点头:"据说是因为她草原公主的身份。那时候朝廷对草原敌意很深。"她突然握住美羊羊的手,"所以表哥把你藏在府里,其实是在保护你。若被那些人知道草原公主还活着..."
美羊羊如坠冰窟。她一直以为喜羊羊是出于征服欲才囚禁她,真相竟是这样……
暖羊羊走后,美羊羊独自在梅树下坐了很久。喜羊羊的形象在她心中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他既是攻破她家园的仇敌,又是保护她的恩人;既是冷酷无情的王爷,又是会在祭魂夜送上慰藉的温柔男子。
傍晚时分,喜羊羊回府,果然来梅香苑考她《诗经》。
"《关雎》第三章,平仄有何问题?"他指着书页问。
美羊羊正走神,被问得措手不及:"我...不记得了。"
喜羊羊挑眉:"不像你的作风。"他合上书,"有心事?"
美羊羊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问:"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喜羊羊脸色骤变,眼中寒光乍现:"谁告诉你的?"
"暖羊羊...她不是故意的。"美羊羊慌忙解释,"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喜羊羊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毒杀。凶手是当时的礼部尚书,沸羊羊的父亲。"
美羊羊倒吸一口冷气:"为什么?"
"因为母亲是草原人,而他们主张对草原赶尽杀绝。"喜羊羊的声音冷得像冰,"母亲死后,父亲调查真相,也被他们害死。我十岁就成了孤儿,在宫廷里如履薄冰地长大。"
美羊羊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喜羊羊似乎有些意外,但没有抽回。
"所以你现在明白,我为何要带你回来了吗?"他低声道,"沸羊羊一党若知道草原公主还活着,定会不择手段除掉你。"
美羊羊眼眶发热:"那你攻打王庭..."
"那是皇命,不得不从。"喜羊羊苦笑,"但我尽量保全了平民。你父王母后...他们是自尽的,不愿被俘。"
这个消息如同一把刀插入美羊羊心脏。她一直抱着一丝希望,或许父母还活着...
喜羊羊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我会为你查明真相,还草原一个公道。"
美羊羊抬头看他,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真诚的温柔。这一刻,她心中的恨意开始动摇。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小声问。
喜羊羊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那支冰花芙蓉玉簪,轻轻插在她发间:"因为你是我的劫数,记得吗?"
美羊羊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她应该推开他,应该保持距离,可身体却不听使唤。
"《诗经》明天再考。"喜羊羊起身,"今晚好好休息。"
他离开后,美羊羊取下玉簪细细端详。晶莹剔透的玉质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就像她此刻复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