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是夜幕初临时分。冬旭行色匆匆不肯留,金乌的余晖落尽后,江上已经浮起一层薄薄的冰。日落月升,熙攘尘世已踏入静谧,万家灯火将熄未熄,没有人知道,灌江水底盘亘着一地碎裂的心。
杨冽透过水波,看见渐渐化成人形的母亲。
她疲惫不堪,身上曾经妍丽的薄衫被血迹晕染得斑驳。荆棘随着她的动作收紧,她仿佛全然无知觉,缓缓坐起来,跪在水底掩面哭泣。
杨冽的心像被透进水中的清亮月光凿了一下。
她加快速度,往母亲身边奔赴。
“娘。”抵达了她内心的牵挂,杨冽一把抱住藤蔓缠身的寸心。
寸心大惊,艰难地伸出手将女儿从荆棘中推开,然后才不敢置信地抚摸女儿的脸庞。
“你担心死娘了!谢天谢地你没事……不,呵,我这是谢的哪门子天!”寸心有些语无伦次,血痕犹布的手指翻飞着在女儿浑身上下细细察看,“……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们娘儿俩才会受这样的罪……让娘看看,你被严刑拷打了吗?有没有人打你?有没有伤着哪儿?啊?”
杨冽为母亲抿了抿凌乱的鬓发,摇摇头。
“娘,我没事,哪儿也没伤到。那帮混蛋神仙,只是想拷问我为什么私自营救你。”
寸心怜惜地握紧女儿的双手,苦笑道:“这世上除了我自己,哪里有人能救我……看到你被王母带走,娘都快疯了!”
杨冽不说话,静静地将头靠在母亲肩头。
这难得的温暖将寸心的慌乱渐渐抚平,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呓语,又像是叹息:“父王给我取的好名字,寸寸焚心……”她仰头任由月光透过江水映入自己不复明媚的瞳仁,“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了啊……”
杨冽抱着母亲,那孱弱的心跳声昭示着她的疲惫和无望。从西海归来后,她一直对龙宫的金碧辉煌印象颇深,母亲自小是在那样的地方守着百般呵护长大,是被外祖父和外祖母捧在掌心的明珠,她自小何曾吃过苦头……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口口声声念着自己饱受煎熬的这一千多年。
其实她已经放过杨戬了,可是还不肯放过自己。
难道情之一字,真的就这么可怕?
“娘,你过得这么辛苦,为什么……”她忍不住开口。
“娘不苦。”寸心截断女儿的话,绽出一个疲惫但真心实意的笑容。“娘自从听你姨母说你被人掳走了,一直悬心,可是从来没有敢动一动你已经不在了的念头,那样的话,娘就活不下去了。娘一直盼着有一天能重新和你团聚呢,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还挺快,傻孩子,才十几年见不着你呢,对神仙来说,十几年算什么呀。你看,娘遇到你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了。我谁也不怨,你不用为娘担心——除了那个把你掳走的强盗,都怪她,娘才会这么多年都没有你的消息。”
“其实我在花果山这些年,一直过得很好,很开心。”杨冽把头往母亲怀里埋了埋,寸心小心地调整着姿势,不让女儿再被荆棘扎到,她也不再抗拒。万一血腥味再引来谁,也许就糟了。
“我听大王说,是一只老狐狸一阵风把我掳走的。”
“老狐狸……”寸心抚摸女儿的手停顿了一下,喃喃道,“原来真的是……真的是我错了……”
“娘?”看着母亲恍神,杨冽轻轻唤了一声。
“没什么。”寸心回过神来,“跟娘讲讲你的事吧。娘这些年总是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走路、会说话了,什么时候长高了……”
杨冽絮絮叨叨地跟母亲讲述着琐事,寸心的精神也好了些,仿佛芒刺加身之痛,从来不曾存在过。
任由母亲温柔捧着自己的脸,杨冽发现,她又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那种神情——母亲看着看着,就已经不是在端详自己,而是在透过自己,悄然寻觅父亲的影子。
寸心的眼波流转中,那个高高在上的三界战神,仿佛又循着她的目光被勾勒在面前,一笔一划,栩栩如生,清晰到令她连女儿眼底的心疼和茫然都看不见。荆棘裹得更紧了,可她反而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倾慕的微笑,甜蜜而羞涩,一如她的少女时代里,他和她的初遇。
杨冽停止了她的絮叨,有些孩子气的气闷,可又禁不住怜惜,打乱了她衍生出的些许醋意。
“娘,”杨冽轻声呼唤,“又在想他……?”
寸心的笑意停留在唇角,泛出一丝苦涩。她拨了拨自己的鬓发,握住女儿的手。
“你和你爹爹,已经相认啦,是不是……”
“嗯。”杨冽点点头。
“爹爹待你好不好?”
杨冽本想说很好,也知道这样说母亲会欣慰,可却不知心底从何升腾而来一缕怨气,不咸不淡地避而言它:
“他捉拿了大王。”
“你不要怪他。你爹爹,有他的无可奈何。”寸心闻言,只是轻轻捏了捏女儿的手腕。
杨冽点点头。“我知道。其实大王的性子,是有些无理取闹,你不知道,他去东海打秋风讨武器,龙王客客气气的,可是他把人家定海神针夺了……他就跟个顽童一般,我早该晓得迟早兜不住。”
(《西游记》原著里,猴子被压两界山确实纯属自己作死。)
听到东海那出好戏,寸心瞪大了眼睛,哭笑不得。“一个是我女儿的亲爹,一个是我女儿的恩师,一个一个的,都跟我们水族过不去。”
杨冽闻言笑笑,又凝重地抬头望向头顶的水澜旖旎。天光已经渐渐映现,晨曦被水面的浮冰折射得破碎。
“娘,五百年真的不算很长,是吗?”
不知女儿此言何意,寸心没有答话,杨冽只当刚刚失神的喃喃自语母亲没有听见。天快亮了,她想让母亲开心,刻意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了真君神殿里养着的丁香花,常开不败,被她不小心掉落凡间了。
西海边遮挡日光的素白帐幔又在寸心的心底飘荡起来,然后一层一层将她的心裹紧,柔软温存,却密不透风差点令她窒息。
他没有忘记她。
她扼住自己即将溢出的啜泣。
原来他还没有忘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