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淳熙六年，乙亥年，腊月三十。
蜀中天气总是潮湿，便是杨府是仙乡，有香火功德萦绕，也有些湿冷。只是冬序即将过去，人间的确是很快便要“万象涵春”了吧。
分完了食盒，杨戬便在厅中神态悠然地写起了贺年帖。灌口二郎庙自腊月来香火尤盛，明日入了正月，定是更要被前来敬神祭祀的民众踏破庙槛。他执笔想了想，又单独择出一张淡金色的纸笺，写下“贺蜀中乙亥新春吉庆序”，好明日投给庙祝。
蜀中百姓一直视他为守护神，可是自任司法天神以来，疲于各种事务，他对蜀中事确实已荒疏多年，想来是颇有些歉疚的。
寸心好奇地探过来看，离得太近，她的头发蹭到了他肩上。他鼻尖隐然染上一缕若有若无的腊梅香，衬得她梅花形的耳珰也似活色生香起来。这是冬天里杨冽最喜欢的味道，为了让女儿更喜欢自己，她着实事事细心。
这样想着，杨戬心上渐渐浮起一片温软的涟漪，又无端生出一点促狭之意，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执笔的手又将笔尖蘸满了墨，作势要往寸心脸上点。
寸心的目光凝在纸上，看得正入神，忽然惊觉，慌忙往后一退，动作太过匆匆，倒真是不小心溅上了一点墨汁。
“你干嘛呀！”
寸心气恼地双手忙不迭在脸上擦，倒将一点点墨点抹得更匀净。
杨戬忍俊不禁，悄悄施法将她脸上擦了干净，却没声张，只一本正经道：“给夫人描描眉。”
寸心小猫儿一般在脸上乱抹，又嘟囔着“老捉弄我”便起身回房照镜子了。杨戬看得很是愉悦，摇摇头，又倾身写他的赠序。
她在孩子面前总要做慈母，可到了他面前，又总像个孩子。
许多年没过这样的日子了，杨戬觉得很是有滋有味。记不得千余寒暑之前，他尚年少之时，也曾与父母兄妹一同过年。只是那时的新年并不像而今，在世人祈愿和附会下慢慢增色，成了这样热闹有趣的节庆。殷商时的所谓新年，也不过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做“腊祭”，祭礼繁琐严肃，过后能吃上一碗当年的新谷子，已经算是孩童之乐了。
诸般往事涌上心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正恍惚间，三圣母一家已经来了。
还有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呢。
“杨二哥杨二嫂！”哪吒清脆响亮的声音扑面而来，“兄弟我来蹭顿年夜饭吃，你们欢迎不欢迎！”
杨戬忙起身迎了出去。三圣母一家四口还未走近，哪吒倒是已经风风火火领先在前头，踏进了厅堂。
寸心闻声也匆匆从厨后赶来，一双素手在袖子里甚是慌张地揩了两下，显是正在包角子，三两下濯净了手便来待客的。
“怎会不欢迎呢。”杨戬遥遥冲刘彦昌揖了个礼，便和哪吒说话。“只是新春佳节，兄弟怎么没和家里人一起过，倒独个儿来我这里做客了，莫不是急着给阿冽封红包么？”
哪吒撇撇嘴又摆摆手：“天上又不过年。”
杨戬失笑。他倒是把这茬忘了，在人间过了三年，天宫那数百年岁月，倒好象已是泯灭得无踪无迹。又许是他根本不想记得。
“我又和我爹吵了架，我看到那老头就不高兴，一气之下就不愿在他那儿呆了，去找沉香，才发现人间在过年呢。这不，腆着脸在他们家蹭完饭，又来杨二哥家了。”
寸心闻言也笑了起来。她发觉自己如今对杨戬那些密友已心无芥蒂，不似千余年前那般看了就生气。不知是自己心胸真变朗阔了，还是只是心疼杨戬那些年众叛亲离的时光呢。
“既然来了肯定没空手啊。”寸心老实不客气地向哪吒伸出手去，“给你侄女带了什么好东西不曾？”
杨戬唇角噙着笑，把寸心的手握住，拉了回来。在冬日冷水中浸过，有些凉。于是他拉住了便没再放开。
哪吒坦然地摊开手：“我可没那么小气，我还真带了好东西来的。阿冽呢？”说着便四处张望。
“大概缠着哮天犬出去放炮仗了吧。”杨戬给众人斟茶，摇头道。话里蕴着对女儿贪玩责备的意思，语气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哪吒抬脚就往门外寻，沉香也拉着小玉出去。三圣母挽住寸心便一同往厨房走，只剩刘彦昌和杨戬一同在厅上。
一时有些尴尬。好在刘彦昌总是不适应驾云腾飞，每次落地都要晃神许久。杨戬装作贴心而保持沉默，两个男人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各自看字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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