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了一辈子渡船的周大兴,终于在自己八十岁这一年,等来了自己的儿子。
周松还是青壮年时的模样,只是穿得很是干净、体面,没有补丁和破洞,正如这些年来他每次入父亲梦境时一般。他说那是阎王老爷给发的官服。
他说他在下面过得很好,做得还是周家老本行,在冥河之上撑船渡人,勤勉努力,很得上官嘉许。
他说老爹和宗儿烧给他的那些纸钱冥镪、四时衣裳他都收到了,在阴世过得都是好日子,吃得饱、穿得暖,不受官匪乡霸欺凌。
如今,他要去接老父亲也去过那样的好日子了。
周大兴躺在干燥温暖的床榻上,逐渐感到身子轻盈起来。他试着撑着手坐起来,离开了被褥,却也一点不觉得冷。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身子原来还躺在床上,胸前已然没有了起伏。
他并不觉得害怕,心里平静又安宁;看了眼守在一边裹了褥子的宗儿,想再去为孙子掖一掖被角,却是不能够了。
窗外夜色伴着忽然降下的雪势,一片浓黑中翻飞着硕大的雪片子,倒像茫茫的白蝴蝶在飞舞,使人想起春暖花开的好辰光。
一盏幽荧的青灯从视野远处慢慢挪近了,直到提着灯的那人弯腰走进门,走到他跟前,灯光变的暖融融的,不复幽冷。
他朴实粗粝的面孔上挂着笑,搓了搓手,将灯递到自己跟前,照亮了屋子。
“爹,”他说,“我来接您老啦。您老这辈子辛苦了。”
周大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便笑着攀着儿子的胳膊,站起身来。
“宗儿他爹,走吧,我该上路啦。”
次日清晨,宗儿起来,看见爷爷已然去了,面容安详,犹带着笑。
===============================================================
阿尧拉着杨冽坐进小酒肆中,门外是清雪簌簌。
“想听故事吗?”
这话却不是对着杨冽所问,而是与她背对背坐着的柳棠。
他似乎已经对这个锲而不舍一路相随的小姑娘见怪不怪,态度比之前和软了许多。变化如此之大,莫说柳棠不解,连杨冽都颇感惊讶。
“自然是想听的。”
柳棠从善如流,弃了自己那条长凳,坐到杨冽身边,托着腮眨巴着眼睛,作出一派天真好奇情状。
阿尧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带点嫌弃之意。饶是她一路如此厚脸皮,也有些撑不住,讪讪地将托着下巴的手放回桌上,收敛了浮在一张姣好面孔上的虚情假意。
“建炎四年的时候,钟相、杨幺在洞庭湖起义。金国打得紧,宋廷政繁,鼎州百姓无不苦朝廷苛捐杂税,为保卫家乡,对起义一呼百应,起义军颇成气候。
后来,流寇孔彦舟镇压,又遣间混入义军做内应,钟相不备,被俘杀。杨幺继续据湖泊为险寨。这一方水寨,起初打着“行法均平”的名号,护佑了一方百姓;可再后来,便是自立所谓大楚政权。什么“均贫富”?历代起义,不过如此:活不下去的穷苦人,被煽动了,逼急了,便揭竿而起,盲目地跟着几个别有用心者反抗打杀,然后刚建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政权,那些头目便迫不及待设权贵,为自己弄财帛、求享受了。他们焚官府、寺观、神庙、豪强富户之家,杀官吏、儒生、僧道、巫医、卜祝,及一切有仇隙之人,无恶不作,还自以为是替天行道,看着和孔彦舟之流,又有多大分别?
那时候,当地百姓多信仰李道君。他们认为,就算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老爷不护佑我们,李道君出身凡人,总是挂念乡亲的,许愿祝祷,总是灵验。所以砸庙焚观时,波及了老李的栖身之地,就有些人不大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