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尧续了一口茶,看了窗外一眼,似乎想起一些很遥远的事情,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五十年前,也是极寒的一个冬天,像今日一般,风雪正盛。我百无聊赖,去找老李喝酒,他却不在山中。
他回来时,身上沾了团团黑气,多年功德金光,几乎都被这黑气缭绕而腐蚀,修行近乎损耗殆尽,我便知,他竟动手杀了人。
我不明白,他一向连我杀几个小精怪都要喋喋不休、长篇大论的,怎会对他一向爱惜如亲子的人类动手。
老李叹着气同我说,从前只知道妖怪会害人,恶吏贪官会欺辱人,从未想到,原来平日老实厚道的农人,也会有向自己从前的邻里乡亲……动手加害的一天。
原来,他有个极为虔诚的信众,叫周大兴,是个孤儿,日子过得很是困苦。一次老李醉酒,不慎在周大兴敬香时显了行迹,那周大兴从此便对老李虔敬无比,不管手头是否宽裕,总是时不时去给老李上供,对着面目模糊的泥塑木雕,事无巨细地讲自己的高兴事儿、烦心事儿,就跟老李是他亲爹似的。尽管,其实老李从未为他做过什么。
那天,他照常带了个馒头去供老李,却在庙里,因为护着老李的雕像,被人打了。打他的是起义军里一个小头目,什么……千夫长还是百夫长的,领了一堆人去烧砸——其实那是一个很小的宫观,并不碍着起义军什么事,他们只是寻衅找个由头,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弄到些香火钱,或者,只是砍些梁柱回去当柴烧。
周大兴拼死命地拦着那群人,被打得半死。那个百夫长,原是他的邻居。从前日子好过的时候,邻里间称兄道弟,还算和睦,你帮我砍砍柴、我帮你烧烧炉子,也是有的;后来日子不好过了,便因一些琐事起过争执;而今地位不同了,一个是起义军小头领了,一个还是穷光蛋,那人竟为了当初一点微末的争执,骤然起了杀心,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率众说什么……此人阻拦我军毁庙宇除愚昧之大业,居心叵测,不可不除,说着便要着人一叉捅死那周大兴。”
“嘶,”柳棠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插口道,“是什么争执,能有这么大仇恨,经要将从前称兄道弟的邻居杀害?”
阿尧抿了一口茶,轻笑。
“听说,是他家果树落了几颗杏子在周家院子里,他为了讨回来,便诬赖周大兴偷盗,被劝和的族老骂了几句,于是羞恼。”
『便为这么点旧事,竟要杀人?』杨冽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这点小事,怎至于让他对旧邻起杀心?”柳棠亦道。
阿尧微眯起眼睛,眼光中流露出冷酷和嘲讽之意。
“何谓大事,何又谓小事呢?宋金争战,流寇作乱,农民起义……这些事,听起来多宏大,多遥远啊。可是那些年里,我看见的,是不起眼的一个个普通人,一些……一些连饭都吃不饱的普通人,因为这些遥远又宏大、他们这辈子都不能了解其意义的事情,莫名其妙被杀害、抢掠、拆散了。对于他们来说,一粒米、一捆柴,都是大事。”
“所以,那位……李道爷,为救周大兴,便显灵杀了那百夫长?”柳棠问。
“不。”阿尧摇头嗤笑,“他演起一阵狂风,将周大兴同起义军等一干人俱撵了出去,自己点起一把火,把自己的庙烧了个干净。
“然后,他去杀了孔彦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