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村里有一个刚刚失去了父母的孩子,穿着单薄的破衣短褐,在屋顶忙活了大半日,以为只要修葺好了雇家的屋顶,便能换几个铜板,过一个好年。
可是他的辛苦劳作,只换来了一顿冰冷的剩饭。
孩子怀着没有父母翼护的悲伤,还有被戏弄的愤恨,将盛着残羹的破碗打翻到地上,在大人们的哄笑和嘲弄中,孤零零地跑进了山里。
他跑进了一所彼时还香火兴盛的李道君庙,又饿又累,一头栽在蒲团上,半跪着睡着了。
醒来时,山雪伴随着朔风,吹彻了他的骨头,天已经黑透。
他饿极了,吞咽着口水,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香案上的贡品。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神像旁的黑暗中,渐渐向他靠近。
那个须发皆有些泛白的陌生人,穿着一身天师袍。他以为是庙祝来了,惊恐地闭上眼睛,蜷缩在冷硬的蒲团上——然而预想中的责骂和殴打,始终没有来临。
道人温和地看着他,将一个馒头放到他手心。
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是放了大半日的贡品,他渥在手心时,却香软暄腾,甚至似乎还冒着刚出锅的热气。
失去父母后独自讨生活的委屈、被村里人看轻和欺辱的愤怒,一时之间,好像都随着这个馒头的落腹再也忍不住。他三两口吞下,一把抱住眼前这个眉目模糊的道人,放声痛哭。
眼泪、鼻涕、沾了雪渣的泥泞,尽皆抹在那人考究的道服上,那人却不在意,只是叹息着,轻轻拍着他的背。
然后,又递给他一个馒头。
吃到第五个时,他那饥肠辘辘的胃才终于觉得不再空虚。
这时,孩子已经忘了,自己一气跑到这里,原是想找根麻绳,借着庙观的高梁自尽的。
道人将外裳解下来,给他裹上,叫他在蒲团之上安睡。
他醒来时,风雪已经停了。哪里还有什么慈眉善目的道人,庙内空空荡荡,只有神龛之上泥塑的雕像,静然肃立,微敛的眼睛似乎正端详着自己。
雕像上,不见了村里合力为道君老爷裁制的新衣。
许多年后,也是在李道君的庙里,一群乌合之众没能搜刮到香火钱,便预备拆庙,瓜分些木头、石料回去。
昔日瘦弱无依的孤儿已然长成了大人。他没念过书,却有一把力气,狠命干活,在这世道里,总算艰难地活下来了。
周大兴愤怒地看着曾诬赖自己偷果子的百夫长,心想,今天就是拼了自己这条命,也不能叫这帮混蛋将李道君的庙砸了。
那时,他怀着一腔孤勇,并不知道,李道君已然不记得曾经在冬夜里怎样救过一个预备自戕的孩子——他做过太多这样的事情。
他其实无意中见过李道君许多次显化真身,他护佑了自己,以及其他凡人——但他想,神仙老爷那样忙,恐怕根本都不曾记得他。
正如许多年后,李道君也不知道,宗儿他爹,从来都是管他叫“阿爷”,而不是“爹爹”。
在这人间道活一世,周大兴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别计较。
别计较过河的人少给了几文钱,别计较乡亲忘了还的那斗米。
别计较那份念想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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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主人教导,孤身浑噩度日的那些时光里,阿尧能与之说话的,并不多——不论是妖魔鬼怪,抑或人类、神明。
失去信仰之力、逐渐衰弱的老李,得算一个。
阿尧常想,怎样才算朋友呢?
一个一直在骗人,一个一直在被骗,从未以真面目坦诚相待,也算吗?
神明和人类,能做朋友吗?
对自己的信众眷顾有加的老李,与他那喜爱留连书院学堂的小主人一样,贪恋着人间。
可人是这么脆弱的生命啊。阿尧想。
值得吗?
行走在山道中,一手握着已然空了的葫芦,一手握着杨冽温软的小手,身后跟着个行动诡秘、时而嬉笑、时而冷漠,却无论如何都赶不走的少女。
阿尧暗叹,无论值不值得,都已然身在红尘,搅弄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