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行程,回到帝都,这一路走来,真是恍如隔世。
十年前,他失心疯。皇帝不容这样的丑闻,下令苏家灭口。牧渊冒险带走他,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真的不记得了。
那个人……那个叫云起的人……
一个商人不过为财,日后重谢他便是了,只是临别那一吻,着实叫人……
苏云锦闭上眼,郁闷地突出胸口的郁结。那个叫云起的人他觉得害怕,所以醒来便逃一样的离开,这个世界他熟悉,可那个云庄里的十年,他不熟悉,所以恐惧着。
马车停了,苏府到了。
苏云锦下了车,霎时红了眼,恭敬地道了一声:“爷爷,父亲,母亲,苏云锦不孝。”
苏府上下喜大普奔,苏云锦总算正常了。这十年似乎从未断缺过,苏府大摆宴席,恨不得将这十年未给的爱全给苏云锦。
苏云锦疲惫地回到卧房,一切都是十年前的样子。只是,这一夜辗转,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得……床边空空的,这里该有个人……
房间内,苏云锦清浅的呼吸匀称地想起,一个黑影落下,看了他许久,轻轻将被拉过肩头,转身去了。
一路护送,他平安到达,她方能安心。
苏云锦很快被官复原职,三品尚书,其才华锋芒毕露,不出半年,长官成均馆。
他急于让一切变为原来的样子,原来的荣光,尽管那些耻笑依然会让他如芒在背。
六月天气,帝都十分地炎热。一夜雨浇熄了长达半月的热气,苏云锦从宫里出来,正是傍晚。
道旁的孩童闹着,捣落树上的芭蕉果,芭蕉果滚落,被轿夫踏碎。
苏云锦皱了皱眉。
“你那般喜欢芭蕉果,多栽几棵就是了。”
谁与他说过这话?穆远么,是了,他爱吃芭蕉果,他便在窗前栽了几株,只是回来后全拔掉了。该丢的东西,他不愿再背负。
“我不喜欢,可……我记不得谁喜欢了?”
“我喜欢。”
苏云锦心倏地一滞,他手扶着轿窗,许久才缓过劲儿。
“少爷可是不舒服?”书童秋儿看苏云锦脸色惨白着急地问。
“无妨。”苏云锦道。
“您可要注意身子啊,御医说您身子经不得生气经不得胡思乱想,有什么事您……”
苏云锦一个冷眼,书童闭了嘴。
苏云锦方踏进门,管家便报:“公子,牧渊公子已恭候多时。”
苏云锦一愣,快步进去。
锦阁,牧渊望着原来几株芭蕉,此时已夷为平地,嘴角扯出一丝沧桑的笑意。
“牧哥儿。”
牧渊回头,一阵失神,终于收敛心神,笑道:“我回来了。”
苏云锦上前抱住牧渊双臂,眼眶泛红,道“一年前,我回帝都,才知道你已经远去藏土做了驸马。都没见过弟妹,恭喜!”
牧渊一阵落寞,苦笑道:“同喜。看来,你这十年,过得不错。”
苏云锦一愣,像牧渊跪下。
牧渊忙拦住他。
苏云锦挡开,说“谢你,救命之恩。”
牧渊道:“救你命的不是我,你明知道是谁。”
苏云锦道:“谢谢,若不是你,我怕是连生的机会都没有。”
牧渊笑了,一把拉起他,道“既然活了就给我漂亮地活,也不枉……”
牧渊没再说下去,只是看着苏云锦的目光多了些苦涩。
“她怎么样了?”牧渊问。
“谁?”
“云起。”
苏云锦沉默了许久,道:“我查了他的底细,不过是一个走南闯北的商贩,后来我送了些财务,也关照官府多照应些……”
“她没再找你?”
苏云锦一愣,心中却淡淡地有些道不明的失意。
“没有,他有自知之明。”苏云锦道。
牧渊诧异地看着,冷笑一声摇摇头,道:“早年,我……心里有你的时候,便觉得你生了一颗石头心,只为穆远发热,现在看来是真的……”
苏云锦冷了脸,他厌恶这些往事被提起。
牧渊道:“十年,我听到你清醒过来,且这样的风华,便知道,这十年,她的心或许早同我的一样了。她再没来叨扰你,便是最好的相送了,错过她,不知是不是你的福气?”
他二人聊了许久,却不再问不愿提的往事,一派情深温暖的气氛。
门外的芭蕉旧坑空着许多日,苏云锦总算想起移些漂亮的花草。
只是这样的雅致,被一则消息打散了。
穆远回来了。
是仇人还是恋人?他分不清,十年前的痛现今让他不寒而栗,他害怕遇到那个人,本能的。
只是,该遇见的总难逃掉。
这日朝会,穆远归来,意气风发。
在外连平古洲、鹿湖、平遥三地叛乱,而今他手握重权,二品都尉。
苏云锦听着他骄傲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气壮山河,竟一时恍惚,脊背发寒。
“别怕,我在。”
耳边声音响起,每每困顿,心底似乎总有种力量因着这句话从心底升起。只是,他忘了那人是谁。
“好久不见,阿锦。”
散朝了,穆远还是找上了他。
苏云锦闭上眼,该来的躲不掉。
他冷冷地回头,没有多余的感情,扯着嘴唇礼貌性地示意,“好久不见。”
“真高兴,你还好好的。”
穆远是开心的,他恨苏云锦,却并不希望他死。这十年,他有愧。只是皇帝要苏云锦死,谁敢说不。
“晚上我们一起吃酒,聊聊好么?”穆远熟络地搭上苏云锦肩膀,苏云锦一僵,全身不可抑制地发抖。
“三清观来了一批六月雪,不如两位一起去看呀。”牧渊上前来道:“正好看看陶姑娘。”
穆远白了脸,冷笑道:“难为你有心了。”
谁心里都有一道伤,碰不得,一碰就要痛得龇牙。
当年,陶梦儿与穆远订了婚约,若不是苏云锦寻死,陶梦儿怕是会随了陶侍郎的意愿嫁给穆远。
但,世事莫测,谁能想苏云锦是这样的情痴。
牧渊说:“你若想报仇……”
苏云锦笑了,报仇?他懦弱地只愿所有的事情没发生过。他从来都不曾瞧得起自己,自从爱上穆远,哪怕而今风光如昨。
兵部兵符丢失,五万驻军大军被调进虎头谷剿匪,虎头谷一时间山洪爆发,淹死将士无数。事情只发生在一夜间,来不及补救。帝都临时调用穆家军为禁军,穆远一时风头无二,权倾朝野。人人都说,穆家要在四大家族独大了。
三清观一个冷清的道观,被穆远捧为国观,大肆休整。七月中旬,在此举行恭迎吴国太子光临的大典。
吴国与汉、蜀比肩而立,今年来三方关系微妙,蜀、汉因藏土一地闹得十分不愉快,皆希望与吴国的建立友好关系,以对抗对方。故而,三清观的修建更是大兴土木。
工程完成,成均馆众官员及诸多名士被请往三清观落笔赋文,苏云锦自然在其列。
诗会间歇,苏云锦收到一份邀函,来自陶梦儿。
苏云锦心中一动,十几年未见,是该去见故友的,这场争夺里,她才是最无辜的。
苏云锦被带到一片花林,一霎那,他征在原地,心中某中亲切的怀念呼之欲出,小道姑令他静候,便转身跑了。
他兀自在林子里失神。
“站许久了,仔细着凉,同我一起用饭去。”
“你会离开我么?”
“不会。”
“你看,你的模样在我的眼里呢。”
不知谁的声音,一直在脑中翻涌,他猛烈地呼吸着,要将心头的郁结吐出去。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他的额,他抬头,望进那人的眸子。
“你看,你的模样在我的眼里呢。”
“云……云庄主”。
云起看着他,眉目客气而温柔,“好巧。”
“好巧。”苏云锦心不在焉地应道,他犹自在方才翻涌的难过里。
“不舒服么?”云起问。
“还好,云庄主怎么会在这里?”
“在帝都有笔买卖,本打算今天走的,只是听闻这园子里的六月雪美极了,便来看看。”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身后小道姑道“心安师父来了。”
云起看去,那道姑二十来岁,冰雪漂亮,眉宇间生者悲悯,一双眼睛十分澄澈,却又仿佛历尽沧桑。
她是陶梦儿,她早知道,在苏云锦被她藏在云庄的时候她就知道,只是第一次见而已。
“两位施主。”
陶梦儿是有千言万语藏在眼中,却又有千言万语难言的,出家人,最后只道一声“两位施主有礼。”
云起觉得,她该走开,这样不磊落。可是快一年了,他才同她说句话,她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尽管身上带着伤,牧国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她还想再呆呆,多看看他,听听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