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我愈加惊奇。
“老张只知道我治过复活之后有并发症的人,却不去研究这是什么。”他看起来很严肃。
“这个世界充满了猜忌。”他补充道,“自从那场骗局之后。”
“骗局”?传说大城计划就是“骗局”的衍生物——至于“骗局”到底是什么,则被看做了舆论,我什么都不知道。
“骗局?是那件大城建成之前的事么?”我信口开河。
“你知道?从你的回忆里?”
“我不了解。只是听说过。”
肯盯着我。
“唔…”他在思索。不完全密封的电梯里起了风,吹起了他的白发。“你总会知道的。”
“所以,你知道复活综合征?…这综合征是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肯是医生。北三区也很少见医生。
一切都在暗示肯不是个老北三。
“只了解症状…”
电梯剧烈震荡。我狠狠摔在了电梯壁上。
“…不了解原因。到了。”肯扶起我,一手扳开了卡住的栅格门。
他闭上眼睛。我听到他的胸膛呼呼作响。他可是个老人啊。
他和我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的话,那些名词,有种引起我深层记忆的感觉——他了解我,但不是“掌握我的底细”。看着他的身躯,有一种战友的感觉,看不出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还是保持警惕为妙。
“所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喂!”肯一只胳膊把我扛到肩上,另一只手掏出了一张地图。地图的屏幕已经碎了一半。
我感觉我离了地面几乎两米。我尽力拗着头,四周光线微弱,听回音,似乎很空旷。我暗下右眼,肯的视线从地图上移开,照亮了一个方向。看来要从这里走。斜支的巨大的钢架亘在这片空间内一切视野能够触及之处。那架老电梯孤单地立在我们身后,四十几根吊绳受风而摆动着。极安静。
风是很冷的风。似乎是迎面吹来的。
“可能会有些颠簸,可呆好了。”肯告诉我。
“到底要去哪里啊!”我挣扎着。
“保护你。让你活下去。”他给出了一个能够理解的说辞。
话音刚落,肯的终端亮了。“臭小子信号又没了。不知道又去哪了。’教授’去找了,他的命在我手里,不用担心太多。回去躲着吧。”终端那边的老张在无尽的呐喊声中大叫着。
看来我们已经离开北三区了么…?“这是哪里?”我无力地问。
“北三区第一级城基。”肯深吸一口气,睁开眼,那一瞬间,就好像踩着城际捷运的弹射关卡一样,肯的身躯扯着我突然飞起来。肯狠狠跺着地面,但全然看不出有吃不住力的迹象。这不是飞,是老人在飞奔——快的惊人,简直能追上平日我窗外的捷运。右眼暗下来,我发现整个城基、无数的支柱、城底的循环系统、头顶无数的管道,全都被肯的视野照成了白色——第一瞬,我甚至以为,城基也涌进了暴动的群众——肯能关注到周围的一切环境。
我在他的一条肩膀上颠簸着。
我完全没有了主意。这一切都太离奇了。
空气越来越冷。无数的巨大钢架列作的卫队能够望到尽头了。左眼看到那尽头有光。我知道我们大概快到大城边缘了。
真的要走啊…
从环城捷运那边,也就是大城中心,我的住处所在的“树层”,到大城边缘,至少也有百十公里,我却感觉肯跑了没多久。
肯慢了下来。他的肩膀居然有些发烫。
走过最后一排大城的支柱,肯把我放了下来。
“前面就没信号了。”肯叮嘱我。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自诞生以来,印象中从来没有离开过北三区。虽然刚刚明白我并不是北三区人,我的宿命与我头顶那些人不同;可我离开了我熟悉的大城,离开了“潜行者”的身份,一个属于年轻人的恐惧于是彻底夺走了我尚存的冷静。我颤抖着后退,瞪着肯。他喘着气。我再也不打算这样无端地前进了。
“好吧,”肯一副妥协的样子,“这么和你说吧,这还要从头说起:
“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症状的人时候,发现他与众不同。基因验证了他是三百年前的一个个体。有点像转生:他有独立的意识,但又像你一样,每一次复活,都会变得更虚弱;每一次复活,意识底层总会泛起别人的回忆。
“我的第一个病人相当疯狂。他的复活综合征,由于我的无知,当时已经极为严重。他的血脑屏障基本上消失了。那天他极端亢奋,拉着我就聊开了复活综合征,聊开了北三区的复活舱,聊开了’北极组织’,也提到了传说中的方舟。”他顿了一顿,“一会你都会看到的。”
“后来他设法盗走了我在北三区申请的唯一一份复活用性状底版,署上了他的名字,不久在复活综合征的痛苦中自尽了。
“有可能是他的独立人格在复活综合征下趋于消失,也有可能是他意识中的过去意志过于强大,总之,那个好奇的小子的指标全部转向了另一侧。他,我救起的那个小子,不复存在了。”肯回忆着,“后来他去了北三区第一工程技术学院当教授。他变得礼礼貌貌,但是不再有什么顾忌,脾气也变得乖张…什么事都干的出来的衣冠禽兽吧。据我所知,他的教授生涯还算平和,直到有一天,他又碰到了我。他想解决我,似乎因为我从他那里知道了太多。”侧耳听着。
“你指的是…”我低声说。这个形象很熟悉,似乎刚刚见过的样子。
“没错,就是’教授’。五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他拿着核铳对准我开火之后,他作为’教授’的威名就传开了。我想,我大概救活了一个卑鄙的灵魂…”
“可’教授’不是北三区人啊!既然他在这里被救活…”
“他的躯体当然不是北三区人。现在的他,用的是我的身体。”
“那你…”我抬头望着肯的眼睛。是灰色的,没错。我并不知道我在确认什么。
“这个身体,是我救活的第二个人带给我的。她的记忆。”肯叹了口气。
“我接手她的时候,她的复活综合征也相当严重。当时我正在逃难’教授’的追踪,这是个大麻烦。我死后,她把’负载’给了我——那和’教授’的外置眼,你的视界眼相同,都是你们精心研究出的尖端成果——可是她给了我。
“’负载’在我死后装上了我的大脑。喏,这就是’负载’。它给了我许多超凡的能力。你应该看到过了。”肯指着自己。我望着肯,他是一个身高二米有余,威风凛凛的老人。
…等等,我们,复活综合征的受害者,难道都会天生记得什么技术么?都会像我当初一样以无限的期待将其再造吗?
我…
也许这不是巧合。我的心异常地平静下来。是一种被宣判闭舱死刑的心情。
“她后来衰竭了。我没能治好她。最后那几天,她留下了她的一块面板,然后出了门,消失了。是出走了吧。
“之后我又陆续遇到过三个复活综合征患者。想必你已经见过了。”
“你是他们三个说的头儿…?”我再次惊叫出来。
“是的。这是他们的玩笑话。”不知不觉,肯带着我又往前走了很远。他停下脚步,抽出一个箱子——正是我弄到手的栗色箱子。
肯打开箱子。“你是我见到的第六位遗存。看样子,你也想和他们一样,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吧。
“北三区埋葬了十五方舟中的第二艘。我和那三个孩子就在那里。物资之类,就在各个捷运点碰头。
“平时,我不会下去,我将会维持我的医生身份,尽管不怕死的城里人根本不来找我。”他补充道。他从箱子里翻出一小罐,和一个正在发着光的立方体。
“这东西是方舟内舱的通行证。你大概知道怎么用,也许只有方舟上的人才能进去,就像另几位一样。”肯把立方体递给我 沉甸甸的。“我是进不去的。”他补充。
我不禁向前望去。第一次望到大城之外的世界——不,看不到外面,眼前只有一堵巨大的墙,甚至比城基的支柱更高。
我们与墙之间,有一条目测二十米宽的沟。下面隐约有水声和机械运转的声音。
第一次见到天空。是蔚蓝色的。
身后是广袤的黑暗。黑暗上方的阴影是繁荣和混乱。
这里的空气很冷。可以确认,再往前走,只会更冷。每吸入一口气,都像嚼了一把薄荷。
“吃了它。抓紧我,一定抓紧了。我们这就下去。”肯从小罐里倒出十几片白色药片塞给我。
我们走到那条沟边,下面隐约有机械臂运动的影子。“这是海堤,海平面在我们上方。”肯的声音。
我宁愿死在探索自我的路上。
我依言吞掉了药片,抓紧了肯的衣角。
“所以,这药是什么?”
“除草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