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来得温润而绵长。
苏莞凝与沈砚之的婚事定在了五月。消息传回相府时,苏莞泠正临窗抄录一卷医书。窗外新柳如烟,拂过她恬静的侧脸,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将最后一笔落下,吹干墨迹,合上书卷。姐姐的幸福,像一株破土而出的新芽,带着蓬勃的生命力,让她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小姐,”菱歌端着一盏新沏的碧螺春进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李侍郎府上又送来了聘礼单子,沈公子真是……用心得很。”
苏莞泠接过茶盏,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轻笑道:“他呀,是把这三年的思念,都揉进这聘礼里了。”
她想起那日城郊茶寮,沈砚之眼中的光,温柔得足以融化三尺寒冰。也想起了姐姐在得知他一直在等自己时,那泪中带笑的模样。
“真爱”二字,在这一刻,于苏莞泠心中有了具象的形状。它不是原主记忆里,那般轰轰烈烈、不计后果的飞蛾扑火,而是细水长流、历经磋磨后的相守与坚定。
“姐姐能遇到这样的人,是她的福气。”苏莞泠垂下眼帘,声音平静,“而我……”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我只要护好她,便也是我的福气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别人的爱情而感动,也为自己的清醒而庆幸。
然而,世事总是不遂人愿。
半月后,一封来自边关的八百里加急,打破了京城的宁静。
——镇守北境的安远将军楚皓旸,大破来犯蛮族,凯旋回朝。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相府激起了一圈涟漪。
“楚将军回来了?”苏莞泠正在翻阅苏相书房的舆图,闻言指尖一顿。
菱歌在一旁整理着衣物,闻言小声道:“是啊,小姐。当年楚将军出征前,还……还来看过小姐您呢。”
苏莞泠的记忆里,浮现出一个阳光开朗的少年。他会笨拙地为她扎歪歪扭扭的发髻,会红着脸送上亲手做的木雕小兔子,会在她被下人欺负时,第一个站出来替她出头。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原主的记忆里,对他也并非全无好感,只是那份情愫,浅得像一层薄雾,远不及对拓跋踆的痴迷。
“小姐,您要不要去前厅看看?楚将军回来了,按理说要拜会相爷的。”菱歌试探着问。
苏莞泠摇了摇头,将舆图卷起:“不必了。不过是故人重逢,替姐姐高兴便是。”
她口中说着替姐姐高兴,心中却无端地,想起了另一双眼睛。
那双总是含着冰雪,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苏予泽。
自从和离之事尘埃落定,苏予泽待她,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松动。不再是无视,也非刻意的刁难,而是一种……默许的观察。他会默许她出入书房查找资料,会在她与拓跋染谈论兵法时,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目光沉静。
这种若有似无的注视,让她感到一丝不适,却又说不清缘由。
恰在此时,苏予泽从外面回来。他身着一袭玄色锦袍,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响,整个人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内敛。
“父亲可在?”他声音清冷,目不斜视。
“父亲在前厅,应是刚接见了安远将军。”菱歌连忙答道。
苏予泽颔首,迈步欲走。擦肩而过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股极淡的、几乎被药草香与书卷气掩盖的冷冽气息,瞬间萦绕在苏莞泠鼻尖。
是血腥味。
很淡,却逃不过她的鼻子。
苏莞泠心中一动,抬眸望去。却只看到他挺直的背影,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戾气。
那绝不是一个刚刚听闻故人凯旋的平静眼神。
是了,苏予泽不仅仅是她的义兄。他还是大理寺少卿,手握重权,常年行走于黑白两道之间。凯旋的喜讯之下,或许正藏着一场刚刚落幕的血雨腥风。
苏予泽与楚皓旸,这两位站在京城权力与荣耀顶峰的男人,她一个都未曾真正看清。
而此刻,她忽然明白了。
姐姐的爱情,是港湾,是归宿。但对于她苏莞泠而言,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港湾。唯一可靠的,是自己掌中的船桨,是自己心中的方向。
相信爱情,那是姐姐的选择。而她,更信的,是自己。
傍晚时分,苏莞泠独自一人去了城南的药庐。那里有她托人寻来的稀有药材,她想为苏予泽配制一剂静心安神的汤药。
药庐的老医师见她来,笑着递过一个食盒:“三小姐,这是苏大人下午差人送来的,说是给您的谢礼。”
苏莞泠打开,里面是一整套精致的围棋子,黑曜石与白玉相间,触手生温。
老医师笑道:“苏大人说,前日观小姐与人对弈,布局精妙,深谙‘以退为进,步步为营’之道,特来讨教。这棋子,算是他的一番心意。”
苏莞泠怔住了。
他……在跟她下棋?
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认可,甚至是……某种程度的亲近?
她摩挲着光滑的棋子,心中百感交集。这个男人,就像一本永远读不懂的书。你以为你破解了他的一个章节,却发现,那不过是另一个更复杂故事的序言。
回到相府,夜已深沉。
苏莞泠站在窗前,望着天边那一轮残月。姐姐的幸福已成定局,楚皓旸的归来预示着新的政治格局,而苏予泽,这位神秘的冰山义兄,他身上的秘密,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前路是坦途,还是更深的迷雾?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今日起,她的人生,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的爱情或怜悯。她将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去博弈,去守护,去书写属于自己的篇章。
“小姐,夜深了,该歇息了。”菱歌端来安神的汤水。
苏莞泠回过神,接过汤碗,一口饮尽。暖流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她的眼神,却愈发清亮坚定。
“菱歌,”她轻声道,“帮我备笔墨。”
“小姐,您还要……”
“写点东西。”苏莞泠唇角微扬,眼中闪烁着狡黠而自信的光芒,“我要为自己,立一份‘生存守则’。”
窗外,春风又起,吹动了庭中的花影,也吹动了一个少女,那颗不再彷徨、决心自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