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府的书房,弥漫着一股陈年墨香与药材混合的沉郁气息。窦维雍靠在铺着软垫的黄花梨木太师椅上,身着赭色常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半开半阖,仿佛随时都会睡去。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眼缝中偶尔掠过的精光,如古井微澜,深不见底。他听完孙子窦文柏眉飞色舞、又带几分讨好意味的讲述,关于那位“蕙质兰心”、“见识不凡”的苏相府三小姐,以及那件精巧的“指南龟”。
“……祖父,您说这苏小姐是不是挺有意思?她竟也懂相马之道,说的还有些道理……”窦文柏兀自说着,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遇到新奇事物时的兴奋。
窦维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孙子,那目光并无太多温度,让窦文柏不自觉收敛了笑容,声音也低了下去。
“苏相家的千金……”窦维雍的声音苍老而缓慢,带着一种久经官场磨砺后的沉稳,“何时与你有了往来?” 他问得随意,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窦文柏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就……就是前几日在西市茶楼偶然遇见的……孙儿觉得投缘,便多聊了几句……”
“投缘?”窦维雍轻轻重复了一遍,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极缓地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我窦家如今门庭冷落,苏相圣眷正浓,他的千金,为何会与你一个‘偶遇’的纨绔子弟‘投缘’?” 他话语平淡,却字字如针,刺破窦文柏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窦文柏脸色一白,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在祖父那看似昏花却锐利如刀的眼神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问了什么?”窦维雍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一株枯瘦的老梅,语气依旧平淡。
“没……没问什么特别的……”窦文柏努力回想,“就问了问马,然后……好像随口提了句前些日子府上不太平,孙儿受了惊吓之类……”
窦维雍敲击扶手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文柏,你年纪不小了,须知人心险恶。苏家小姐接近你,未必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近日京城不太平,你少在外招摇,安心在府中读书习字,莫要再与那苏小姐往来。”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几分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窦文柏虽顽劣,但对这位积威甚重的祖父有着本能的畏惧,虽心中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反驳,只得讷讷应了声“是”,悻悻退下了。
书房内重归寂静。窦维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久久未动。窗外天色渐暗,将他苍老的身影拉得斜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苏正清的闺女……”他低声自语,浑浊的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警惕,有追忆,更有一丝深藏的惊悸,“偏偏在这个时候……是巧合,还是……”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内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声响。
他想起月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若非府中护卫拼死相护,若非那伙神秘的刺客目标明确且一击即退,他这把老骨头恐怕早已交代了。那伙人训练有素,手段狠辣,绝非寻常匪类。他心中隐约有所猜测,却不敢深想。那桩陈年旧事,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腐臭的沼泽,他挣扎了十几年才勉强爬上岸,绝不愿再踏足半步。
如今,苏相的千金,一个本应与那些肮脏往事毫无瓜葛的闺阁女子,却突然以一种看似巧合的方式接近他不成器的孙子……这让他嗅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是苏正清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另有其人,借苏家女之手,再来试探?
窦维雍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十几年前那场滔天大火,那血淋淋的场面,那至今想起仍让他脊背发凉的威压与暗示……他不能冒险,一丝一毫都不能。
“来人。”他沉声唤道。
一名心腹老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加派人手,看紧孙少爷,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他再出府门半步。另外……”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仔细查查,最近府外可有可疑之人盯梢,尤其是……与苏相府有关的人。”
“是,老爷。”老仆躬身领命,悄声退下。
窦维雍重新靠回椅背,疲惫地揉着眉心。他像一只受了惊的老龟,迅速将头尾四肢缩回了坚硬的壳内,打定了主意,无论外界如何风雨,绝不再探出头去。
与此同时,沁芳园内,苏莞泠也收到了墨染带回的消息。
“窦文柏被彻底禁足了?”苏莞泠蹙起秀眉,放下手中的书卷。这比她预想的反应要激烈得多。她本以为窦维雍顶多训斥孙子几句,没想到直接采取了最彻底的隔离措施。
“是。”墨染低声道,“窦府守卫明显增强,我们的人很难再接近。窦维雍称病谢客,连日常采买的下人都换了生面孔,且行迹谨慎。”
苏莞泠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花木,心中思绪翻涌。窦维雍的反应,与其说是谨慎,不如说是……惊惧。一种如临大敌、草木皆兵的惊惧。这恰恰说明,他心中有鬼,而且是很深的鬼。他害怕任何与外界的、尤其是与苏相府有关的接触,害怕被重新拖入那潭浑水。
“我们打草惊蛇了。”苏莞泠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懊恼,但更多是冷静的分析,“窦维雍这条线,暂时断了。他不会再给我们任何接近的机会。”
她原本希望通过窦文柏这条迂回路线,慢慢撬开窦维雍的嘴,没想到这老狐狸如此警觉,直接将这条路彻底堵死。这下,事情变得棘手了。
“小姐,是否要属下再想其他办法?”墨染请示道。
苏莞泠摇了摇头:“不必。窦维雍如今是惊弓之鸟,强行接近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可能暴露我们。既然此路不通,我们得另寻他法。” 她沉吟片刻,“看来,得从你之前提过的另一个方向入手了——那位宫中的德敬太妃。”
直接调查宫中妃嫔,风险远比调查一个致仕老臣要大得多,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半块指向明确的玉佩,以及窦维雍过激的反应,都像是指引方向的箭矢,尽管前方可能是龙潭虎穴。
“让下面的人,暂停一切对窦府的探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苏莞泠吩咐道,“我们需要重新规划。”
“是。”墨染领命,悄然退下。
苏莞泠独自站在窗前,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初战受挫,并未让她气馁,反而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窦维雍越是害怕,越是证明他们追查的方向是正确的。只是,接下来的路,需要更加小心,更加隐秘。
她想起苏予泽那双承载着沉重过往的眼睛,心中默默道:义兄,别急,就算对手是成了精的老狐狸,我们也一定能找到他的尾巴。这局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