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墨韵斋”是一间门面不大、却颇为雅致的文玩铺子,平日里客人不多,掌柜是个寡言少语的中年人,只专心打理着架上的古玩玉器。这日午后,铺子后院一间僻静的茶室内,炭火正旺,茶香袅袅。窦文柏有些局促地坐在梨花木椅上,不时抬眼打量对面神色平静的“墨公子”——苏予泽。
自那日茶楼解围后,窦文柏对这位神秘而仗义的“墨兄”已生出了十足的信任与依赖。今日他借口出门采买文房四宝,好不容易甩开家中眼线,循着苏予泽留下的地址找了过来。几杯暖茶下肚,又在苏予泽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引导下,他心中积压多日的苦闷与惶恐,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墨兄,你是不知道,我家如今简直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笼子!”窦文柏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后怕与不满,“祖父自打上回遇刺后,整个人都变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就罢了,连带着府里也紧张兮兮的,护卫增加了好几倍,看谁都像贼。我稍微想溜出去透透气,就跟要了我的命似的管着!”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苏予泽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并不插话,只是偶尔递过去一个理解的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真是不明白,”窦文柏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困惑,“那刺客不是都解决了吗?官府也说是流寇,祖父为何还如此风声鹤唳?就好像……好像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在背后盯着似的。” 他挠了挠头,“有时候半夜醒来,还能看见祖父书房里的灯亮着,他一个人在里面,一坐就是大半夜,唉声叹气的……我问过他几次,他只说让我安分守己,别给家里惹祸,其他的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苏予泽眸光微动,窦维雍的过度反应,印证了他内心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他沉吟片刻,用一种关切的语气问道:“窦老大人年事已高,经此惊吓,忧思过度也是常情。只是……长久如此,于身心无益。你可曾听老大人提起过,是否在朝为官时,结下过什么难以化解的仇怨?”
窦文柏皱着眉努力回想,摇了摇头:“祖父致仕多年,早就不问朝政了。以前的门生故旧也少有来往。仇怨……好像没听他说起过。不过……”他忽然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压得更低,“有件事,倒是有些奇怪。”
苏予泽端起茶杯,动作自然,心却微微提起:“哦?”
“大概……是七八年前吧?”窦文柏不太确定地说,“那时我还小,有一次贪玩,偷偷溜进祖父从不让人进的内书房,想找些好玩的东西。结果在书架最顶层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里,发现了一幅画。”他舔了舔嘴唇,眼神有些游移,“画上是个穿着官服的年轻人,相貌……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挺英武的。但奇怪的是,那画像上,用朱砂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看着挺瘆人的。”
朱砂笔画叉?苏予泽心中凛然,这通常意味着极度的厌恶或诅咒。
“我当时吓了一跳,正想仔细看,就被祖父发现了。”窦文柏缩了缩脖子,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惊恐,“祖父那天的脸色,我至今还记得,铁青铁青的,是我从未见过的震怒和……恐惧?他一把夺过画像,厉声问我看到了什么,我吓得什么都说了。他盯着我看了好久,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顿,关了好几天禁闭。自那以后,那间书房看守得更严了,我再也没机会进去。”
“后来呢?”苏予泽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收紧,“你可曾再见过那画像?或者,听祖父提起过画中人?”
窦文柏摇头:“再也没有。那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该不该说,“前两年,有一次祖父喝醉了酒,我扶他回房时,听他含糊不清地念叨了几句,什么‘萧家’、‘冤魂’、‘报应’之类的……酒醒后问他,他却矢口否认,只说我是听错了。”
萧家!冤魂!报应!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苏予泽耳边炸响。他强行压下胸腔内翻涌的血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眼底深处已是寒冰乍裂,风暴暗涌。他几乎可以确定,那画像上被朱砂笔画叉的人,极有可能与萧家血案有关!窦维雍醉酒后的呓语,更是直指核心!这老狐狸,果然知道内情,而且深受其困扰,以至于多年后仍心魔难除!
“墨兄?你怎么了?”窦文柏见苏予泽半晌不语,脸色似乎比刚才苍白了几分,不禁问道。
苏予泽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茶杯,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无事,只是听你说起窦老大人心中郁结,有些感慨。看来,当年朝堂之事,对老大人影响颇深。”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泛指的“朝堂之事”,避免引起窦文柏的怀疑。
“是啊,”窦文柏并未深想,顺着话茬叹道,“祖父这些年,确实像是背着很重的包袱。有时候我觉得,他对我管得严,未必全是怪我顽劣,可能也是……怕我卷入什么是非吧。” 他难得流露出一点通透。
又闲谈片刻,窦文柏见时辰不早,怕家中起疑,便起身告辞。苏予泽亲自将他送至后门,临别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窦公子,今日所言,关乎老大人心境,还望勿要对外人提起,以免徒增烦扰。”
窦文柏连忙点头:“墨兄放心,我省得!这些话,我也只敢对你说说。”
送走窦文柏,苏予泽回到茶室,关紧房门。他背靠着门板,缓缓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窦文柏提供的线索虽然模糊,却如同黑暗中投下的一束光,清晰地指向了那个他追寻了十三年的真相方向。画像、朱砂叉、醉话……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几乎可以肯定,窦维雍不仅是萧家案的经手人,更可能知晓案件背后的冤情与阴谋!他的恐惧,他的避世,都源于此!
然而,新的疑问也随之而来:窦维雍既然心中有愧,甚至恐惧“报应”,为何当年不站出来说话?是什么力量,能让一位刑部侍郎三缄其口,甚至致仕后仍惶惶不可终日?这背后的黑手,究竟有多么可怕?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窦文柏这个突破口,比预想的更有价值。接下来,需要更谨慎地利用这条线,既要获取更多信息,又不能打草惊蛇。
他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准备将今日所得尽快告知苏莞泠。笔尖落下时,他脑海中浮现出她沉静睿智的眼眸。有她在后方筹谋,他在这迷雾中的每一步,都走得更加坚定。
而此刻,远在相府沁芳园的苏莞泠,正对着一幅刚刚收到的、由墨染秘密送来的简易宫装图样沉思。图样旁,有一行小字备注:德敬太妃,甚爱牡丹,尤重花蕊细节。
两条线索,一明一暗,正在缓缓向着真相的核心靠近。风暴,在平静的表象下悄然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