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一暖第一次见张云雷,是在爷爷的诊室。
那天是惊蛰,雨下得绵密,她刚把晾晒的艾草收进药房,就听见外间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掀帘出去时,正撞见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被人扶着坐下,侧脸线条还算利落,眉头却透着病时的倦气,病的有些严重。
“这是我孙女,一暖,从小跟我学的。”爷爷放下诊脉的手,对男人笑,“你这腿得慢慢调,她给你做艾灸比我细致。”
男人抬眼望过来,目光在她沾着药渣的白大褂上顿了顿,很客气:“麻烦您了。”没什么生气。
这是张云雷受伤后的第三个冬天。腰椎的旧伤总在阴雨天作乱,师父托人打听,说南城范老爷子的中医调理有一手,他便找个长假,裹得严严实实来了。
起初只是例行复诊。范一暖替他艾灸时,他多半闭着眼养神,偶尔开口,也只问些“这艾条是三年陈的吗”“贴的膏药是什么方子”之类的话。她话也不多,专注地调整着艾绒的距离,看他后颈因温热泛起的薄红,心里会悄悄的想:这人真白,适合扎针。
转折发生在某个午后。她煎药时忘了看火,药汁漫出来浇灭了燃气灶,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张云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用碱面擦,能去糊味。”
他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拎个纸袋:“路过胡同口的糖画摊,老爷子说你爱吃。”纸袋里躺着只糖做的兔子,耳朵化了点,却依旧憨态可掬。
范一暖的脸有些红了,不知道是因为难得的药煎糊了,还是因为爷爷说的糖画,她小时候总蹲在糖画摊前不肯走。
那天之后,他来的次数比之前更勤。有时带些新奇的药材,说是“别人送的,我用不上,您老看看能不能用”;有时拎着刚出炉的枣糕,笑着说“这家店排队老长,估摸着味道不错,您看看合不合您胃口”。老爷子看在眼里。某次复诊后单独留他:“我这孙女,有主见,性子倔,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不喜欢的事谁说都不行。”
张云雷握着茶杯的手更紧了,没接话。
他知道自己动心了。看她低头写药方时微蹙的眉,听她跟药柜里的药材“对话”(“这当归放这么久了,你怎么不提醒我”),甚至喜欢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药香,比舞台上的脂粉气踏实得多。可那个需要人扶着才能弯腰的自己,怎么能配得上她呢?怎么能耽误她?
于是他开始疏远。复诊的时间远隔远久,她发来的“雨天注意保暖”的消息,总隔两三个小时才回“谢谢”。范一暖不是不明白,某天替他贴膏药时,忽然说:“我爷爷年轻时候也摔过腿,那时候我奶奶刚怀上我爸,照样是嫁了……”
张云雷背僵直。
“我不是说,不是那个意思……”她连忙摆手,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他,“我是说,伤会好的,你、你别担心。”
他没回答,但那一刻的颤抖不作假,声音闷在抱枕里:“范医生,好好治病就行。”
那之后,他有两个月没再来。范一暖煎药时总走神,把“独活”当成“当归”抓,爷爷敲着她的手背叹气:“傻丫头,他不是不信你,是不信自己。”
她不知道的是,这两个月,张云雷做了不少事。他又托师娘去打听范家的态度,师娘回来笑着说:“只要丫头愿意,废了他都认。”他还在饭桌上陪师父喝酒,乘着饭局问:“师父,您说我这样的,能给她幸福吗?”郭德纲夹了块肉放在他碗里:“你要是连给人幸福的底气都没有,当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凭什么爬起来?”
再出现时,是初夏。张云雷穿着件浅色衬衫,自己推开诊室的门,虽然走路还是有点慢,却不用人扶了。
“范医生,”他站在药柜前,手里拿着个小盒子,“我托人从云南带了点滇红,据说配着您的陈皮煮着喝,对胃好。”
范一暖刚要接,他又往后缩了缩手,眼里带着点狡黠:“不过有个条件。今晚胡同里的庙会,你缺个伴儿,能是我吗?”
她愣住了。
“我问过老爷子了,”他挠挠头,耳尖泛红,“他说你早就念叨着想去看皮影戏。”
夕阳透过雕花木窗,原来光也挑人。范一暖忽然想起前几天整理药材时,发现爷爷的诊病记录里,关于张云雷的那几页,最后都写着一句“情志渐佳,可配疏肝解郁方。”
她踮起脚尖,从药柜上层拿下一小包陈皮,塞进他手里:“滇红配三年陈皮最好,我跟你去。”
庙会的灯笼亮起来时,张云雷的手悄悄碰到了她的。范一暖没躲,任由那温热的触感一路蔓延到心里。她知道,他曾怕自己是拖累,配不上她。可他不知道,最是医生,最能了解历经风雨的根,越能扎的深,长得茂。
“你看,”她指着不远处的皮影戏台,“那出是《白蛇传》。”
张云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忽然低头在她耳边说:“以后我煎药,我盯着看。”
晚风带着艾草的清香掠过,不知是谁的笑意,比庙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