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那次的市集初遇，像极了话本故事里英雄救美的老套路。
但那使我记住了他。
也记住了塔国的气息。
我不再由西往东、从南到北地瞎晃荡，而是在寝宫里精心地挑选好衣裳，描画好妆容，围着大沙漠转了个小圈后，就轻手轻脚地降落在了塔国的土地上。塔国国人绝大多数已经认识了我，每回我一来，他们没有恐惧畏缩地驱赶，没有谦卑恭顺地膜拜，而是像碰见了个老朋友般，欢快地招呼道：“嗬——小神女来啦！”
“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像个真正的公主了。”一天清晨，我窝在房间里，朝着两条裙子左右为难地发愁时，听见门外的父王这么对母后说。
我常常到塔国去。塔国的王族成员都认识了我。国王塔兀玛还经常和蔼地微笑着，牵起我的手，领我参观他们大漠风情浓厚的宫殿，或是把我介绍给他那群貌美如花的妻妾闺女——我也没什么辈分概念，就“阿姨”“姐姐”一通乱叫。
倒是三个王子，被我摸得透熟——
大王子尔鞑·拜玻长得与他父王最像，大概因为他年纪最长，一张脸上爬着两条法令纹，显得有些老气横秋；他不大信奉神明，据说他私底下坚称我是从东边来的风属性法师，不过，他待我挺和善。
二王子磊曼，就是他在市集上救了我；他是三个王子里最英俊的一个，武艺也是三子翘楚，贤能之名更是远播大漠；他叫我“小妹妹”，时常送些塔国的小玩意儿、小零嘴儿给我，我也唤他一声“二哥哥”。
就是老三我不太喜欢，他也生得俏，却有些鬼，一双冒着邪气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总没个歇儿。
跟王族们混熟了，他们有什么有趣的活动，也会想着叫上我。这不，王室要举行一年一度的国狩。上至国王王子，中至贵族大臣，下至平民猎手中的佼佼者，一个个摩拳擦掌，飞马往围猎场驰骋而来。
我一身水红的劲装，随在他们的骑行大队中。
木栅移，铁笼启，一只只野性未驯的动物冲了出来，在广阔的沙坪间惊惶地四散奔窜。在国王塔兀玛挽开雕花劲弓，一支飞箭洞穿了一头金鬃雄狮的脑壳后，狩猎开始了！
大殿下尔鞑温吞朴默，挑了些长耳兔之类没有什么攻击性的猎物下手；三王子俚麦仑要在父王面前卖弄神通，一把红木缠枝起花的大弓忽而侧开，忽而背挽，羽箭“嗖——嗖——”翻出漫天花样，箭箭皆指向凶残狂暴的豺狼虎豹；磊曼倒是不疾不徐地跑马穿梭在兽丛中，他锁定一只目标要耗费些时间，但他一旦出手，必是一箭封喉。
一只大鹿“刷”地跃过，头上枝杈横生的大角划过一条虚影。
“磊曼，你能射中那只鹿吗？”塔兀玛大声喊道。
大鹿突然发了狂似的，围着一团树丛绕圈儿疯跑。
真是个绝佳的机会！
我看到俚麦仑嫉妒地咬起了下嘴唇。
磊曼弯弓搭箭，箭头金属的亮光一闪——“嚓”，竟是挂在了大鹿错杂的角杈间。大鹿惊得一蹦，落回地上，依旧不要命地环着树丛跑圈儿。
“哈哈！二哥你不行的——看我……”
“磊曼，为什么不尽全力？”俚麦仑还没说完，就被塔兀玛皱着眉头的问话打断了。
磊曼以手加肩，直视塔兀玛，眸底闪烁着熠熠的光芒：“回父王，儿臣不想伤害一位即将失去母亲的孝子。”
众人皆是一愣。
有侍童飞马来报：“陛下，树丛里藏着一头母鹿。”
我驱动胯下马驹，跟大伙儿一道凑上前去，果然见那团树丛里侧卧着一只衰老的母鹿。这只母鹿似乎跑脱力了，一只眼睁着，无神地望着天，半开的嘴“呵呵”地出气。那头大鹿见这么多人拢来，也不跑了，他在母鹿身旁定住四肢，一对坚硬的大角对准了我们。
塔兀玛的神色微微动容，眼角有光一闪：“罢了，找兽医医治这头母鹿，然后把它们放了吧。”他挥挥手，安排下去。
众人皆山呼陛下、二殿下仁慈。
我开心地拍起手，“咯咯”一笑。
俚麦仑在一旁起哄：“父王，小神女也来了，让她露一手吧！”一干人吹起口哨，踢着马镫，纷纷附和。
塔兀玛也向我递出了他的弓：“法力无边的神女，你能挽得动孤的大弓吗？”
“不，不，不，”我两手摆了摆，“我不杀小动物。”我迎着国王有些失望的眼神，笑着说：“不过，我可以跳支舞。”
臂下轻纱飘曳出水红的流光，风儿轻轻鸣唱，浅金色沙粉点点，在我指尖顽皮地一滑，堪堪触及地面的一瞬间忽地打了个转儿，升向湛湛晴空；我灵巧地屈弹双腿，足尖在沙地上画出一圈圈柔软的波纹，两只娇嫩的胳膊缓缓上举，手掌托起了头顶上明亮亮、暖融融一团白色的太阳——水灵灵的小鹿，毛茸茸的灰兔，锦绣辉煌的雉鸡……数不清的动物在我身畔欢快地跃动，盘旋，为我伴舞。我感觉自己化为了一朵朱槿花，旋转着绽放在大漠之心。
当最后一丝风儿掠过我的发梢，轻轻息下，那一刻，四周静谧无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好！”无数热烈的掌声、甜蜜的赞美，就如同潮水般冲我奔涌而来。
我微笑着，在一道道惊艳的目光里飞身上马。
“吾怜吾怜，吾见犹怜，你的父王很会起名字。”狩猎结束后，磊曼和我并排骑行在返程的官道上，他将头微微往我这边侧一点儿，说，“你的姿容，你的舞蹈，你的性格……你的整个人都是这样魅力动心，惹人怜爱。”他总是这样，坦荡率真，有什么说什么。
“嘻嘻……二哥哥，你很有文才的样子，说起话来像个吟游诗人。”我眨眨眼，说。
磊曼笑笑：“我母亲来自东方的春露平原，从小长在黄金城中心。她腹藏万卷，气蕴端华，打我记事起，她一直教导我和大哥，直到……”
直到路上生老三的时候难产，没挨到大沙漠里就玉殒香消了。
“你应该最像你母亲。”我在心底对他说。
这次国狩硕果颇丰。三个王子的成绩跟往年差不多——尔鞑捕些小兽容易，数量上自然拔得头筹；磊曼居中；俚麦仑费尽心思猎杀凶兽去了，所获最少。
“我狩猎是有选择的，眼睛里泛着灵光的那种动物，我不杀。”当我问磊曼，他为什么不多打几只猎物时，他如是回答。
但是，猎场上博得大众青眼的，除了我那一舞，就是磊曼的“箭挂鹿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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