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祝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怎么今天和尚特多?”
我见有点不对劲,把夜莺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我道“这是高人!”
他问“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做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他沉着地尾随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袖中镜子迎机回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
“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他早已来不及告知我,因为我早已看到。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爆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他恨道。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尽。我不去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入地狱,谁入?”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两头俱截断,一枝倚天寒’!孽畜,你跑不了!”’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夜莺忍不住吃笑。
我把他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他只好呼声,与我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
老实说,我俩根本忘记了,自家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灾乐祸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很大。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无其事道“老师傅,早。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
白眉白领的老僧有点警觉。但听得身后来人道“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请问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你呢?”
“惭愧。我才不足百岁。”
“晤,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和尚叱道“孽畜!我是金山寺道宗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
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
“中!”
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哀求“道宗师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百年,只求得道成人;……”
“呸!”道宗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
“求求你——”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不住抖动,“师傅天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见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废话!”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把凉亭扶正。拍拍双手,干净利落。——看来他阁下习以为常,“镇妖”乃唯一营生。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思,全身泛一层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现。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于攀转向大石后的我方。“啊——”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拨,趁此良机,转身便窜。
雨水鞭打着我们,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课程。身外物都是羁绊,幸好天生腰细软矫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远身后。
“哥哥,好险!”
我们互视彼此湿儒的身体,忍不住笑起来。——只有区区一百岁的“幼稚生”,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
不过也怪不得他,贯会画皮的小唯变成道宗和尚,他那千年的功力也不是白炼的。
想想他,七百岁时为了自己的私心妄欲,去爱一个不该爱的人,害死数十人。
现在是不相信爱了?选择做个和尚?
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印刷书访,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镶,成稠液。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赛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忏—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来是空言去绝纵,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廉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莲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它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不觉春心荡漾,明明白白地,被她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哈喝,吓人一大跳……比起他们,这个女子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她的色笺抢去。
“你这小丫头,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如来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包筹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女子自辩“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
“你‘写样’时想着风雅阁的昌仪和飞烟不就成了吗?”
“色相示人,又怎能传世?”
虽看不清她面目,但见她不愿下笔的坚持。终而作罢“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一个女儿家,还心比天高,你又不读书,说实话,你都不作工,哪有飞黄腾达?”
女子默默地离去。
灯光映照她的侧面,看不亲切。
濒行,她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但遍寻不获。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她仁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我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她拍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她的神魂已附在她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她终于走了。
我也不理会夜莺,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
旁若无人。
我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两道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我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顾。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人寿安坊、花市街、过并亭桥。
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银塔寺上去。
保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似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众信念经,孝子贤孙烧镜子祭祖祈福。
“夜莺,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我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女,眉目清朗,纯朴、虔诚。身穿素衣,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只见她与和尚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
——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她的男人……未见,见她别了和尚,离寺道起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昨夜见的是这个了?”
他尾随我,我尾随她。
“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我忽然羞涩“怎样上?”
想来我从来没这样不争气,不管我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他没好气“上去告诉她,你喜欢她,愿与她长相厮守……之类。”
我踌躇“我与她素不相识,又怎可如此下作?”
“下作?哥哥,如果你喜欢她,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我依旧踌躇“她一单身女子,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五百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她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他但觉我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对我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我着急了“她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女,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她便上船去湖的对面。
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她止住“你看,她要走了。”
“夜莺——她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
见他不为所动,我心焦万分,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素衣女子,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桑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传惜的心,我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接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她议好价钱,她上船去了。
事不宜迟,夜莺马上唤道“船家,请等等!”
他把我拉了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他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招了去吧。”那女子吩咐道。回眸与我奇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她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公子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我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她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我抓扶住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
良久,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好梦的开端。我已是心神俱醉。
他见我得享温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摆一番,谁知我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再也管不了他。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他同我在水中长大,难道在这关头现出原形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我想他真气个半死。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她坐一条,便显得挤通不堪。本来是相对的,谁知她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未见又坐不住,忽地撑了伞,竟欲跑到船头上去。
“嗳嗳,小姐你别走。”
这一唤,她又不好意思走了。见她老实,我也不敢轻狂,只得做些天下间最通俗之事,便叫夜莺由“姑娘贵姓”问起,交换身份,交换身世。据说男妓面对客人,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可见也是一种真理。不消一刻,已把她“盘问”完毕。
姑娘姓白名露,钱塘人,二十岁,自幼父母双亡,靠卖药,药店开设于官巷口。最重要的是,她尚未婚配。——当然,那么穷苦,一独身女子,是非众多,哪个敢娶。
看来只有我才会喜欢她,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
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
我细意听了,便又造作地对他说“夜莺,你问了白姑娘一箩筐的话,怎不问问她有什么要问我们的?这是礼节呀。”
于是身处夹缝中的他,又问白露“姑娘,有什么要问问我们公子的?”
她沉吟半晌,道“没什么要问。”
他便回话“他没什么要问。”
大家那么近乎,面面相觑,还要一个中间人传话,好不烦人。
他一拧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团,溜到何处只靠着舱边,望着烟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
结果他还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一口气把一切都说个精光“公子是青衿,四川人氏,我家老爷做过处州指挥。不幸双亲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为清明节近,公子带了我——夜莺,上坟扫祭。我们在杭州,投亲没遇,无依无靠,又值一场急雨,若非姑娘便船相载,实是狼狈。”
见她洗耳恭听,甚为专注,他便又道“我们的身世,完全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
“没有了。”然后一切归于沉默。
真气馁,生平第一遭出来勾引女人,竟遇着个不通情的傻姑娘。她简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税税稠稠,结成一团,半点也不晶莹通透。
我额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游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两滴悄悄下溜,经粉须,遇腮红。界尖的另一水点,亦随人中滑至唇边……这两颗水珠儿,到底会不会碰上了,凝成一气?抑或在我尖尖的下颌处才作招呼?
白露不知看人却看雨。
我竟然别过脸去。
他得不到落实答案。
有点依依。
夜莺指桑着,我且装作不知道。
到了清波门岸上,她撑起那伞,见我俩衣衫尽湿,孤苦无依,难于上路,终鼓起无穷勇气“公子,这伞借予——”
我即接过“哎,这伞姑娘明日来取回好了,谢谢!”——这才算有点眉目。
兄弟俩合打一伞,正欲袅更没入雨雾中。白露有点腼腆“公子好走。”
不。
夜莺回首“姑娘,你晓得往哪儿取伞?”
“我还不晓得。”
“我家住箭桥双花坊巷口,寓外有小红门,上书青寓。——白姑娘,明日你可准到么?”
“不管晴雨,准到。”
“风雨不改?”
“是”
于是我俩又在她的恭送下,合打一伞,施展那袅袅的身段。两只妖怪,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她,眼神间纠缠不清,几乎没结成情茧。
我肯定这姑娘今夜里睡不安宁,睡梦中,心猿意马驰于里,浪蝶狂蜂闹五更。金鸡一叫,才把她自南柯一梦惊醒。
我也在疑惑。听说世间的女人,都是叫男人伤心的同类。推眼前一个,有什么能力叫我伤心?
夜莺的眼光,一失中的,虽是落魄人,但却有绵绵意呀……结果睡不安宁的,除了二人,还有他。
第二天清晨,我已把这荒宅布置妥当。箭桥双茶坊巷口的一所楼房,进来是个粉红嫩绿的大荷地,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槁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也不知自哪里偷来的便是。而我自己,端了龙井茶,呆望杯中嫩叶成朵,一旗一枪,浮沉不稳。
“你算定了她会来”他问。
“当然,她说风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他故意“要是她不来,怎办?”
“一定会来的。”
稍顿,我又道“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边打扫好了没有?酒菜准备好了没有?”
这家伙,那么困,倚住房梁,刚打个呵欠,空中有只苍蝇,自投罗网,舌头一伸,先来个小点。吃过苍蝇,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锐的长喙又露出来。
“你要控制自己!”我教训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别坏我好事!”
他惟有望下一踪,脚踏实地。
“一切都好了,她不来,我们自己吃!”他喃喃“我是她,我就不来。哪有这么现成的便宜可捡?她不来,不过损失一把伞,值多少?来了,得损失一生。”
“难道我不也是一生吗?婚姻非同小可,人间有所谓生死相许,谁只着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载?我和她有缘呀!”
“哦?”他取笑,“不是色相吗?她长得不美艳,你肯要?”
大概我被说中了吧?
他说完撇撇嘴,跑到门外。
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太阳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他看不起我那过分的相思,真没种,才不过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可靠吗?
我不以为然,坚信自己是对的。
无意识地站在门外,不做什么,其实正做着什么眼睛如一张深网,撒向小巷极目处,是的,行人往来不绝。
他说“这样的生涯,多烦闷,只因为女人的一句诺言,便苦苦守候,心中还念记她的轻攀浅笑,三言两语,手挥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