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演收官场后台,化妆镜前的灯泡忽明忽暗。
夏雪攥着杨鹤通刚递来的剧本,指节泛白——奶球的投影正浮在纸页上方,第三段的“新调”二字被墨线重重划去,替换成“旧瓶新酒”,墨迹未干,还洇着水痕。
“九雪啊,”杨鹤通背着手靠在门框上,笑纹堆在眼角,“这歪唱最讲究规矩,按老词来,别整那些花活。”他指尖敲了敲剧本封皮,“您是新来的,可别让师父们看了笑话。”
夏雪抬头时正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后颈窜起凉意。
她低头应了声“知道”,余光瞥见刘筱亭抱着保温杯晃进来,袖口鼓鼓囊囊。
等杨鹤通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那小子蹭到她身边,往她茶篮里塞了张纸条就跑,耳尖红得要滴血。
纸条展开是潦草的字迹:“杨师叔说,谁要敢歪改传统词,当场叫停。”夏雪把纸条团成小团攥在手心,指腹触到纸边的毛糙,像被扎了根刺。
后台的电扇“嗡嗡”转着,吹得化妆台上的定妆粉簌簌落,她盯着镜中自己泛白的唇,想起昨晚张云雷在巡演大巴上说的“合手搭档”——合手,合的是心意还是规矩?
“夏九雪。”
张云雷的声音从后台幕布后传来。
他换了月白大褂,领口松着两颗扣,三弦斜挎在肩上。
夏雪走过去时,他正用帕子擦弦,檀木香混着弦油味漫开来。“能扛住吗?”他没抬头,指尖拨了下中弦,嗡鸣震得人心颤。
夏雪望着他喉结上那道淡白的疤——那是以前演出时留下的,此刻在暖黄灯光下泛着温和的光。
她想起茶水间里他写在茶谱上的字,想起大巴上他接姜茶时说“忌糖”的低哑嗓音。“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稳,“您信我吗?”
张云雷抬眼,眼尾的褶子轻轻一挑。
他没说话,却把三弦往她怀里一送。
夏雪接住时触到琴身的温度,是他抱了许久的余温。
幕布外传来报幕员的声音:“接下来,请张云雷、夏九雪两位老师为大家带来《歪唱太平歌词》!”
聚光灯亮起的瞬间,夏雪的手心沁出薄汗。
前两段唱得顺,观众的笑声像潮水,漫过她的紧张。
第三段的板眼渐近,她余光瞥见提词员举着的木板——本该是“新调探清水河”的位置,赫然写着“旧词”两个大字。
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
夏雪盯着那木板,突然想起杨鹤通递剧本时指节上的墨渍,想起刘筱亭纸条上的“叫停”。
若她照念“旧词”,这半个月和张云雷琢磨的新调就算白改了;若她改回“新调”,杨鹤通正好抓她破坏传统的把柄。
台下有老观众开始敲茶碗,“咚”的一声像敲在她心上。
夏雪忽然笑了,指尖绞紧大褂下摆,转身冲张云雷挑眉:“张老师,您这提词板怕不是上个月的?我们新版早改了!”
张云雷眼尾一弯,三弦“叮”地拨出个花音:“您还真说对了,她那新调太野,我练了半个月才跟上!”他晃了晃三弦,“您瞧这弦,都为她换了调弦法!”
台下哄堂大笑。
夏雪乘势接唱:“新调旧调都是调,能让您乐才是妙——”尾音刚落,掌声如雷,震得舞台上方的流苏直颤。
她瞥见杨鹤通坐在第一排,茶碗重重磕在桌上,瓷片裂了道细纹。
散场后,后台的灯熄了大半。
夏雪卸完妆正收拾东西,杨鹤通的声音从阴影里飘来:“夏九雪,来我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有股陈茶味,窗台上堆着半人高的老剧本。
杨鹤通坐在藤椅里,手里转着串凤眼菩提,“你以为刚才那叫机灵?”他忽然把菩提串拍在桌上,“相声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改一个字都得扒层皮!”
夏雪望着他发红的眼眶,想起巡演路上他喝菊花决明子茶时的模样——那时他说“火候还行”,声音里藏着点勉强的认可。“我不懂规矩,”她轻声说,“可我知道,相声是活的,您要的是’不改‘,可张老师要的是’能传‘。”
杨鹤通猛地站起来,椅背撞在墙上“咚”地响。“谁定这个’能传‘?”他逼近两步,阴影罩住夏雪,“是你?是张云雷?还是那些拍巴掌的小年轻?”
夏雪仰头看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给孟鹤堂泡茶时,他说“这味儿对”;想起秦霄贤喝姜枣茶时吸溜着说“比我妈泡的得劲”;想起刚才台下观众笑出眼泪的脸。“是观众。”她听见自己说,“是时间,是......愿意为它流汗的人。”
杨鹤通的手在半空悬了悬,最终重重落回藤椅。
夏雪转身时,听见他低低叹了声,像老茶缸里沉底的茶叶。
回宿舍的路上,月光把梧桐叶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银。
夏雪刚推开门,奶球的投影突然剧烈闪烁,手机自动弹出段监控视频——画面里杨鹤通坐在办公桌前,钢笔在剧本上划拉,时间显示是演出前两小时。
她刚要保存,耳尖突然刺痛,像有蜜蜂在脑子里嗡嗡飞。
手机“啪”地黑屏,她踉跄着扶住桌角,背包里有硬物硌着腰。
抽出那封未署名的信,背面竟多了行字:“若你真想改,我陪你改到能传。”字迹清峻,是张云雷的笔锋。
耳鸣渐弱时,奶球的投影浮起一行字:【信任之锚·升级中】。
夏雪摸着信纸上的墨迹,忽然笑了。
窗外月光漫进来,把“能传”两个字照得发亮。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要睡时,听见手机震动。
点亮屏幕,是杨鹤通的消息:“明早八点,后台茶房。”
最后一个字还没看完,屏幕自动熄灭。
夏雪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她知道,这不是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