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推开门时,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像一片羽毛落在心尖。
郭德纲坐在深褐色的酸枝木案后,案头堆着半尺高的演出单,最上面一张边角卷起,露出“九字科考核”的字样。
他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她攥得发白的指节,又落在她背包侧袋——那里鼓着半枚信封的形状。
“站近些。”
夏雪往前挪了半步,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一声脆响。
她能闻到檀木香混着旧纸页的味道,那是老房子特有的气息,像被岁月浸过的茶。
“杨鹤通放你回来的?”
“是。”夏雪喉结动了动,想起昨夜杨鹤通敲茶案的三声,第一下重得像敲在她心上,第三下却带了点笑,“他说...郭老师那边,不拦了。”
“他让你跪茶了?”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夏雪想起巡演帐篷里,杨鹤通捧茶盏时皱起的眉,想起张云雷说“不用跪,但得懂”时眼尾的红痣——那红痣现在还在她指尖发烫,是递空茶盏时触到的温度。
“我半蹲奉的,没全跪。”她声音发紧,却没低头,“杨老师说茶凉了伤胃,让我换了三次水。”
郭德纲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节奏和杨鹤通昨夜如出一辙。
夏雪突然想起王惠昨夜说的“师父要的是诚意,不是纸”,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把衬衫贴在背上。
“你觉得,这是规矩松了,还是你赢了?”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扎进她这半个月来所有的忐忑里。
夏雪盯着案角那尊翡翠白菜,菜叶上的裂纹像道疤——那是去年开箱演出,小栾栾摔了师父的镇纸,师父蹲在地上捡碎片时,王惠偷偷和她说的。
“我觉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却越说越稳,“是规矩认了真心。
杨老师喝我的茶时,喉结动得比茶盏碰桌还响。
他不是在喝我的茶,是在尝...我想留在这儿的心思。“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老座钟的滴答声。
郭德纲突然伸手,指节叩了叩她背包:“把信拿出来。”
夏雪的手在包里摸索时,触到信纸上张云雷的字迹——清峻如竹的笔画,每一笔都像要穿透纸背。
她抽出来时,信纸边沿被指甲刮出一道浅痕,像道小小的伤口。
郭德纲接过去,展开的动作很慢,仿佛在拆一件易碎的瓷器。
夏雪看见他的睫毛颤了颤,喉结动了动,最后把信轻轻放在案头,指腹压着“她不是来借光的,是来点灯的”那行字。
“云雷这字,十年没为谁动过笔了。”他突然起身,青灰色长袍扫过案脚,走向墙角的檀木柜,“上回写字,还是给我写祝寿联。”
夏雪看着他打开柜门,取出一册泛黄的手稿,封皮上“侯宝林先生收徒问答录”几个字已经褪成浅黄。
她想起张云雷说过,师父的宝贝都在这柜子里,连于谦老师都没摸过第二回。
“你说你懂德云。”郭德纲翻开手稿,纸页发出细碎的脆响,“我问你——相声里最重的包袱,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颗炸弹,在夏雪脑子里炸开。
她想起在直播间背的《报菜名》,想起和秦霄贤对贯口时笑场的样子,想起张云雷教她太平歌词时,手指按在她手背调弦的温度。
“是...人。”她脱口而出,“是捧哏和逗哏之间的信任,是师父一句‘上台去’背后的托底,是观众笑完还能记住的那一句‘这人,没糊弄我’。”
郭德纲的手指停在某一页,那页边缘有他年轻时的批注,墨迹已经晕开。
他抬头时,镜片后的目光软了些:“算你答对一半。”
门在这时被推开,王惠端着青瓷茶盏进来,茶烟袅袅升起,混着点姜的辛香——正是夏雪在服务区给张云雷泡的淡姜红。
“你那天在服务区,连杨鹤通都点头的茶,能不能再泡一次?”王惠把茶盏放在夏雪面前,指腹轻轻碰了碰她发凉的手背。
夏雪的指尖在茶盏沿上顿了顿。
她想起巡演路上,为了找合适的姜,她跑了三公里外的镇子;想起张云雷喝第一口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想起杨鹤通敲第三下茶案时,皱纹里浸着的那点自嘲。
温杯、控水、注汤。
她的动作比在服务区时更稳,像在重复千遍万遍的功课。
茶烟升到半途散了,露出清亮的茶汤,像块没打磨透的琥珀。
郭德纲接过去,吹了吹浮茶,抿了一口。
夏雪看着他的喉结动了动,看着他把茶盏放回案头时,指节微微发颤。
“信我收了。”他突然说,声音像浸了水的旧报纸,“下周小园子,你和云雷对口《报菜名》。
若能全场不冷场...“他顿了顿,把信收进抽屉,”我再谈收徒。“
夏雪的耳膜嗡嗡作响。
她听见王惠在笑,声音像春风吹过柳枝:“九雪,去后台吧,云雷在等你。”
她退出门时,撞在门框上,手肘火辣辣地疼。
走廊里的穿堂风灌进来,吹得她眼眶发酸。
奶球的投影浮在眼前,字是淡粉色的,却比平时虚了许多:【入门资格·激活】——但下一关,是“他会不会真的站你身边”。
转过走廊拐角时,她看见了张云雷。
他靠在青砖墙边,手里拎着一把三弦,琴身擦得发亮,映出他眼尾的红痣。
晨光照在他肩头,把影子拉得老长,像要罩住她脚下的路。
“师父说什么了?”他问,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夏雪想笑,却觉得鼻子发酸。
她想起昨夜信上突然出现的“张云雷 书”,墨迹浓得要渗进纸里;想起他说“我陪你去见师父”时,声音里压着的那点颤抖;想起他此刻站在这里,什么都没问,却什么都知道。
“他让我和你说...”她吸了吸鼻子,“下周小园子,对口《报菜名》。”
张云雷的手指在三弦上轻轻一勾,发出清亮的颤音。
他抬头时,眼里有光在跳:“我等这天,等了二十七天。”
夏雪没问他怎么算的天数。
她看见他身后的后台门开了条缝,有个小徒弟探出头,欲言又止。
风穿堂而过,卷着不知谁的演出单飘过来,上面“夏九雪”三个字被吹得翻起来,像只振翅的蝴蝶。
“怎么了?”张云雷皱眉看那小徒弟。
“九郎哥说...”小徒弟搓了搓手,“让您去后台看看,节目单...好像有点问题。”
夏雪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见张云雷的手指在三弦上收紧,指节泛白,又慢慢松开。
他转头看她时,眼尾的红痣晃了晃:“走,去看看。”
走廊里的光斜斜切过来,把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夏雪跟着他往后台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敲在老榆木上的茶案——第一下重,第二下轻,第三下时,突然就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