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哥脾气暴、人又浑，哪像你，连句温和话都不会说。但也有一个好处，”贺知红慢吞吞道，“有话直说，从来不闷着。倒也是，他也没那个脑子去猜女人的心思，想不通就只会急冲冲地来问。”
“成，我知道了。”顾魏听出了贺知红的言外之意。意思是让他别自己一个人猜来猜去还容易出错，不理解、困惑的时候不如直接去问。
“小北，你等等。”贺知红俯身拉开书桌第二层抽屉摸出一个小盒子推到顾魏面前，“她还上学呢，悠着点，怀孕对她不好。”
顾魏哑然失笑，一副浑球公子哥的样，伸着两根手指将那个已经被剥了塑料的纸盒子转了个个儿，“我自个儿带了。就不用你操心了。”贺知红翻了个白眼又将东西放回自己抽屉，“我这里隔音虽然还不错，但也别太放浪。”
顾魏走后，贺知红才放下那本厚实的书，长呼出一口气，将刚才被指甲掐出褶皱的页脚抚平。已经过了很久了，久到她这副年轻的假面都要渐渐剥落，久到往日的狼狈都埋葬在记忆的海里，大浪淘沙，鲜少出露。贺知红轻轻笑了一声，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意味。
这里的气温宜人，不必彻夜地开着空调来驱散夏日的闷热。秦意浓被折腾得有些累，因而休息得很早。忽然感到口渴，她的眼皮颤动几下，还是睁开了眼。
灯光能照亮的范围很有限。秦意浓挣扎了片刻慢吞吞爬起来，带着睡意和疲惫，坐起来、换鞋、拨开自己披散的头发。缓了好大一阵才看清楚门口站着一个人，是顾魏。因为那层微弱的白色灯光，秦意浓看不到顾魏顾魏，但她所有的动作顾魏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出去了?”她问。
“嗯，出去透透风。而且明白了一点事情。”
秦意浓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对顾魏的这个话题兴致缺乏，敷衍道：“哦。吹吹风挺好的，这里的风都有股花香。”
“意浓。”
“嗯?”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忽然又不想去棠溪了？”目光灼灼，秦意浓喝水的手都微妙地抖了一下。明明已经翻篇了，为什么又要提?
“我已经解释过了。去棠溪我们玩不好。”
“难道我去棠溪是为了旅游?”顾魏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我们不是说好，是要回家吗？怎么会变成想要去旅游?”
“顾魏你没有去过棠溪，你不知道那里的情况是什么样的。那里不是什么乡村振兴战略下有模有样的新集体经济，不是设备齐全的农家乐。甚至连最基础的管道都没通。你受不了那个地方的。”密集带刺的话，接二连三语速快得人插不进嘴，迟来的爱温驯复归，秦意浓收拾好表情道了歉，“抱歉，我有点……起床气。”
顾魏并没有欣然接受她迟来的找补，“仅仅是因为这样?你受得了我为什么受不了?”
静默。秦意浓单手捏着杯子，指节绷得发白。要镇定要镇定，她不断默念。
“很晚了，你累不累?要休息吗？还是我帮你接杯水?”她端出一副善解人意的笑容，希望顾魏就此见好就收。她不想吵架。
但是依然没有。顾魏不会接受这样敷衍苍白的说辞。那副温和的假面背后掩盖着的是疲倦和厌烦。什么意思？她出尔反尔赐了一场空欢喜，还不允许他死得明白一点！这叫什么道理?难道他就只能接受秦意浓吐出来的最终结果，没有一丝一毫追问和申辩的权利?凭什么?
“秦意浓，你就是吃准了我。”顾魏的眼眶渐渐发红，但是碍于苍白微小的灯光，秦意浓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在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吃准了什么?吃准了顾魏喜欢她，不对，暂时更喜欢她?秦意浓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出笑话。
难道她眼睛是瞎了吗？一切都是她亲眼所见，顾魏和高浠的举动完全已经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限。那条红色的围巾是他和高浠一起去逛街买回来送给她的礼物。她明明看到了他们举止亲昵、相处愉快。看文件，看文件会把手臂放在另一个人肩膀上吗？
他自己可以两面经营，现在却还有脸过来质问?质问她为什么要反悔。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极力抑制着自己反驳的欲望，但心中翻搅地讽刺和愤懑还是占了上风。
秦意浓端着杯子，转过身，目光触及到顾魏的那瞬间，捕捉到他怪异的神情。但仍然看不清楚。只是觉得比起平常要水很多。
“听杜文骏说，你大学的时候不在华清住宿舍，而是在学校外租了一整套的公寓。”她翘起嘴角，“之前你去师大帮我收拾搬家的东西，你很嫌弃我们的宿舍，觉得它又破又旧气温也差。你当时，好像鼻炎都要犯了。”
顾魏不明白她想解释什么，只回：“这是事实。”
“顾医生，你不觉得……你有点太金贵了吗？”秦意浓终于压不住嘴角，扬起一抹笑，和往日不同，尖锐又严厉，“华清的宿舍桌椅整齐干净，没有陈年的灰尘，学长姐在栏杆、梯子上留下的胶痕，也没有地板上清理不干净的斑点，更没有阳台窗纱上厚厚的覆盖的灰尘其中还有蚊虫的尸体。而这样你已经接受不了了。”
“可是棠溪，是个水管都没修好的破落村子。距离最近的县城有三十公里，往返要两个小时起步。连那里最好的酒店，你也许都无法接受。更何况，真正的村子。你要住墙皮剥落，空气里都是粉尘和潮湿霉味的房间，要用碗缝和缺口永远都刷不干净的碗吃饭，还要忍受村子里不受管束的猫猫狗狗随地在路上的排泄物，再不幸碰上下雨，脚底都要陷进泥水里，你脚上那双定制的皮鞋不出半个小时就要被泡烂。还要我再说下去吗？顾医生。”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稀薄了很多，两个人都有些喘不上气。可是秦意浓的目光却犀利而明亮。顾魏的心脏钝痛，是被现实的情况刺破，他连听秦意浓描述都觉得无法忍受。他的愤懑宛若被扎破的气球，快速地干瘪下来。
他不得不承认，秦意浓说的是正确的。但顾魏的整个身体都仿佛填满了湿掉的棉花，摩擦着血肉，绵密又阴暗湿濡的痛楚着。所以他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而秦意浓，正撑着桌子，稳住自己因为愤怒和害怕发抖的身体。她把自己不堪的一面揭出来了，甚至不是最不堪的。她想只是这些就已经足够顾魏嫌弃她。他们可以爱穷苦女人的美丽、脆弱、坚韧与保守的道德枷锁所呈现出的破碎和欲拒还迎。但是他们不会允许那层血淋淋的内里浮现出来。没有人能真正宽宥贫穷。
所以每次看着这个漂亮女人的美丽容颜总是会会想起那个落后肮脏的村子，就像碗缝中用再多的洗洁精也去不掉的污垢。
吃下去，只会恶心和膈应。
争吵没有终局。因为第二天顾魏被一通医院的电话叫回了医院。他走了。
而秦意浓被他扔在了云南。
只留下一条看起来寡淡无味的短信。
【医院临时有一台胃部切除的手术，原先是我的病人，情况本来很稳定。预订下一个来复查，结果昨天突发胃出血。我必须得先回医院了。抱歉意浓，我和民宿老板娘说过了，她可以带你去周边的景区逛逛。希望你玩得开心。】
“懦夫。”她嗤笑。也许这条短信的确是事实，但是秦意浓估计，没准儿这次从云南回到北京，顾魏就会找理由让她从他的房子里搬走。
或许是因为太过具体露骨的贫穷履历，或许是因为她昨晚发了一通脾气，让顾魏感受到了冒犯。
无所谓！
无所谓，反正她早想跑！
她还是气得大力地按下舆洗池的水龙头。她气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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