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紫芙

我叫紫芙。

生于荒芜，长于尘埃。

我是奉帝君陛下之命来到婉越苑伺候林妃娘娘的小妖娘，我随着比我品阶更高的姐姐们来到了婉越苑的正殿，随着各位姐姐的行动间也是向着殿前的人俯身叩拜，一声声的轻咳在我耳边，我小心翼翼的抬头，想要去寻这声音的来处，便看见了站在我等最前的女子。

她穿了一身绛紫色的素衣纱裙，端的是一态纤柔，攥着手中的帕子掩面轻咳，窈窕的身形便似弱柳扶风般，虽是因疼痛蹙起了眉，却在看问我们时，一双秋水眸在眼波流转间轻轻一扫便是足以让人心安的轻柔婉约，叫人觉得格外亲切。

她便是帝君陛下新迎进宫的林妃娘娘。

也是我日后的主子。

殿中众人渐渐散去，我方才敢探出身，跪在林妃娘娘面前伏地叩头，身前裙袂柔柔一扫而来的香风侵入了鼻尖，我只敢伏首更低，有人俯下身扶起我的手臂将我搀了起来，我抬头撞上了她的目光，仓皇间又要跪地，却被她扶住了身形。

她微微笑着，问我：“你叫什么？”

声色是如人一般的温软。

我垂眸颔首应了一声：“奴 没有名讳。”我瞧见她面上有一瞬的惊愕，不过也只有一瞬，就化作了温柔之色，心下松了几分。林妃娘娘果真是个好人，帝君陛下有许多后妃宠姬，对我们这些低等奴仆，稍有不慎便是动辄打骂，夺了性命，就连宫中的妖娘姐姐们也是依依着品阶高低 作威作福，像我这般低等的精魄不过是尘世间的一缕尘埃，死也好，活也罢，旁人连一个眼神都不会许来。

从未有人与我这般的言语。

我轻轻抬首对上了她的视线，继续道：“奴只是品阶最低微的精魄，长于荒芜之地，本就是低贱之躯，修炼了三万年才有幸来伺候娘娘一场。奴，没有名讳，也没有家人。”话罢便又垂下了目光，林妃娘娘叹息一声，我正要行礼离去，却听她含笑询问于我。

林妃娘娘问我，从今以后，便叫我紫芙，好不好？

我颔首称是，连说话的嗓音都在颤抖。林妃娘娘说，我长于荒芜之地，却并非是低贱之人，是与她一般，有血有肉的生灵，该有名讳，为我取名紫芙，芙蓉的‘芙’与荒芜的‘芜’字形相近，便如同取了我所居之地的字一样，而紫为是尊贵紫色，便是教我，不可轻贱了自己。

我并非低贱之身，是活生生的人。

心肺间流淌下一股暖流，我的心是热的，从未这样热过。就连跪下叩头谢恩时身子都在止不住的颤抖，不是惧怕，是感激，我自幼长于荒芜，这是我第一次，尝到了感情的滋味，就如同见到了多年未见的阿姊一般，只是娘娘身份尊贵，怎可与我这贱奴称作姐妹。

与我来之前他们说的一般无二，林妃娘娘不得宠，便是帝君陛下随时可抛掷丢弃的人，帝君陛下不宠爱我家娘娘，大殿下也跟着不受宠，他们便轻怠了我们，送来婉越苑的吃食尽是一些清淡时蔬，稀薄的凉粥，就连送来的衣衫料子，竟都比不过帝君陛下养在外头的姬妾。渐渐的，也撤离了在婉越苑伺候的其他妖奴，整个偌大的宫殿也逐渐空寂下来，待到烟雨冬雪，冷得便如同冰窖一般，连只寒鸦都得避着宫门斜斜飞过，我只能依着稀薄的灵力烧了些炭火供主子取暖，大殿下还在长身子，娘娘日渐消瘦，我却不能保住他们的衣食冷暖，是我这个做奴仆的无用，不能护好主子。

娘娘病得越来越重了，本就瘦弱的身子也单薄得如同一张白纸，就连从前的衣衫披在身上都觉宽大了些。我为娘娘煮着汤药，紫泥陶炉中的药雾徐徐散开，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泡，却还是掩不住内殿中传来咳嗽声，我忍着泪意，将药倒在碗中，搅散了热气，脚步轻移到内殿中，跪在榻下叫娘娘喝药。

大殿下虽是帝君陛下的长子，除了同帝君陛下相似的容貌之外，便也挑不出其他是帝君长子的理由来，瞧着也比其他手足纤瘦了不是半点，仿佛掀开衣衫，便能瞧见里头的骨头一般。他同样是跪着的，见我前来，便坐在了榻侧，将半醒半寐的娘娘唤了起来，靠在他的肩头，用帕子轻轻拭着娘娘鬓角的汗水。

许多时候我都觉得，大殿下实在不像是个孩子，用最单薄的身子骨，与娘娘一同撑起了整座婉越苑。

我跪在榻下抬起膝盖朝着前头移了两步，一勺勺的舀起碗中的汤药喂娘娘服下，娘娘还是止不住的咳嗽，喂完最后一勺汤药，我将碗撤在案上，侧过手腕擦拭掉眼角滑落下来的泪水，笑着对她道：“等到娘娘的病好了，奴婢便同大殿下陪着娘娘一起去看殿外的合欢花开了多少，也去看凡界的合欢花是否如娘娘亲手种的这般好看，娘娘不知，凡界很是热闹，有着许多新鲜的小玩意儿，奴婢带着娘娘去看……”我絮絮叨叨的同她说着话，娘娘虽是疲倦，却还是撑着身子，笑着说好。

我偷偷在居住的偏殿之处供奉了一尊泥塑的菩萨像，还有一尊从凡界买来的佛像，日日跪在殿中香火之下，默默祈祷。若是这天下间，好人真的会有好报，若是神界的尊佛们，能睁开眼来瞧瞧，定也不忍娘娘这般受苦。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最是悲悯人世间的佛祖，若是真能瞧见这世间，乃至这六界上下的疾苦，奴婢紫芙，甘愿折去一半的寿命，来换我家娘娘余生安康，不再受苦受难。

娘娘一日病疾未除，我便一日跪在殿下虔心祈祷，只求各位神界的慈悲佛睁眼来瞧，来渡一渡我家娘娘。

我家娘娘是个好人，不该这般轻易死去。

幽冥界之地是绝不允准供下佛像的。事情败露那日，我被帝君陛下命人杖责，我本就法力浅薄，这如同雷霆降下的杖棍便是苦得不能再苦的刑罚，我跪在地上却并未弯下了脊梁，我只认，为我家娘娘祈祷，并未有何过错。他们问我为何要供佛像，我也不肯说出实情，只是咬着唇，要扛下接下来的痛楚。

杖棍打下来的那一瞬，我阖上了眼眸，只是想象中的痛楚并未落下，先入耳中的，是脊背上的一声闷哼，感应般的转过头去，便瞧见娘娘护住了我，替我挨下了那一杖棍，她还是笑看着我，脊背上的血痕冲破了衣衫四处散开，刺痛了我的眼，我的心好似被人生生撕扯开来，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痛的， 又一棍正要落下，我半爬半跪的转过身去，就要将娘娘护在怀中，却被娘娘抓住了手腕推了出去，又用法力设下了与她相隔两处的结界，我跪在结界中，用力的拍打着将我困囚的无形铁墙，声泪俱下。

娘娘是个心软良善的人，那是我第一次瞧见她用了法力，便是为了护住我的安危。

我悲痛欲绝 一下一下的唤着娘娘，又唤出分身，在四方朝着执刑的妖仆叩头，求他们放了我家娘娘，他们微微垂着眼眸，仿佛视我如无物，我便只能又挣扎着拍打，想要破了结界，却瞧见娘娘唇齿间全是血污，朝我做了个口型，娘娘说的是， “不要怕。”

我的口中因痛苦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正在危难关头，却瞧见大殿下奋力将那群人推倒在地，抢夺了执刑妖倌手中的杖棍，一棍将人打翻在地，将跪在地上的娘娘揽入怀中，目光凶狠的看着众人，怒斥于他们，厉声道：“谁敢再伤我的母亲，我就要了他的命，便是帝君来了，我也不惧。” 这实在不像是能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的言语，只是好歹也威慑住了众人，守在旁侧的众人这才有了反应，面面相觑着退下了，大殿下瞥见了在旁的我，挥手间破了屏障，我跪在地上爬了过去，将娘娘有些冰冷的手紧紧握住，又起身抱着娘娘回到了内殿。

娘娘身子还未痊愈，便又遭受了这般的酷刑，我抱着大殿下跪在榻下泣不成声，只怕娘娘昏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一声声的劝慰着她。

娘娘，您瞧，大殿下来了。

是大殿下救了我们。

娘娘，您不要睡，奴婢和大殿下都陪着您，

奴婢为您煮您爱喝的茶水，还有翡翠玉露丸，还有大殿下爱吃的芙蓉酥。

娘娘。

娘娘……

榻上的人胸口不断起伏，费力的咳着一声又一声，我再也忍不住流下了泪水，用手背抹着泪，却怎样都擦不干净，娘娘先是看了一眼大殿下，又抬起了手，招呼着我过去，我重重颔首，离娘娘近了些许，她的指尖一下一下的擦拭着我面颊上的泪水，嗓音还是如同初见那般温软，就如同一片潺潺流水般轻柔，她微微颦起的眉头舒展了些许，笑着唤我的名讳，想叫我心安，便又说：“你的手艺好，旁人及不上，待我好了，便吃你最拿手的翡翠玉露丸，到时候我们一起吃，好不好？”她的掌心抚摸着我的面颊，劝慰我：“只是，你不要再哭了，你也不要怕，只要有我活着一日，就断然不会叫你和夜儿平白受了委屈，待我的病好了，我就带着你和夜儿一起去放纸鸢……”

我握着她的手贴在面颊，感受着她的温度，生怕娘娘一下子变得冰凉起来。

娘娘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又昏睡了过去。我有些愣愣的看着她，又将大殿下抱在怀中不住的哭泣，告诉他，他一定要好好长大，待到将来，我们一同保护娘娘，不叫她再受委屈。大殿下的下颚抵在我的肩颈，闻言颔了颔首，什么都没有说。我还未来得及再看看大殿下的身上是否有伤，便被突然闯入的人打破了这片刻的清静，我下意识的将大殿下护在身后，却被一脚踹倒在地，他们带着帝君手令，将大殿下带走了。

经此一事，大殿下恐怕更是帝君陛下的眼中钉了。

这几日间娘娘昏睡的时候越来越频繁，我也不敢告诉她实情，只是说大殿下随着帝君陛下在宫中历练。渐渐的，我开始明白怕是瞒不住娘娘了，只是说大殿下在魍魉宫受着帝君陛下的教导，但娘娘猜出我话中有谎，撑着病体便要起身，要去求帝君陛下，放了被关在魍魉宫中受罚的大殿下。

娘娘身子骨弱，殿外风雪太大，只怕熬不过去，便要昏死在路上。我跪在地上不断的朝着娘娘磕头，求着她将养身子，待到将养好了身子，一切便都会好的，我替她去求帝君陛下。

只是娘娘不肯，一意孤行着要冲出殿外，却又因气结攻心吐出一大口血来，昏死了过去。娘娘同我说的最后之言，便是承诺我，若是她死了，便为我另寻新主，保住我的性命。

泪水蓄满了眼眶，我抬起身躯跪了过去，奋力拉扯着被扣上铁锁的殿门，朝着殿外高喊：“奴婢紫芙，求见帝君陛下圣颜！求帝君陛下救救我家娘娘！”一声声的呼唤，回应我的只有殿外愈演愈烈的风，我回转过身，看着昏死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娘娘，便又下定了决心，一次又一次的拉扯着殿门。

奴婢紫芙，求见帝君陛下圣颜！

奴婢紫芙，求见帝君陛下圣颜……

正当我心如死灰之际，殿外的门微微敞开，借着单薄的月色露出一道缝隙来，我欣喜极了，只是还未来得及出声道谢，便有一道冷光挥入殿中，刺穿了我的颈喉，唇齿间的腥甜越来越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到最后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救娘娘……

一定要救救我家娘娘……

意识渐渐稀薄，借着最后还未消散彻底的昏沉视线，我瞧见了那个我叩头许久，求了一次又一次，用尽了这一条性命才换他前来的身影。

足够了。

若能用我这条性命，来换取娘娘的安危，便也足够了。

若有来世，再来报娘娘的赐名之恩，收留之恩。

我叫紫芙。

伴于恩情，死于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