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带锦萱抵达王都的时候已经是冬末了,春天也要快回来了。那是锦萱生命中最快乐的三个月,她穿着新下的衣裙,与他相合演奏。
月光如流水一般,天上的星星稀疏明亮,天河也只是淡淡的一抹白色。在庭院中,锦萱坐在石凳上,信手抚摸着瑶琴,指下轻挑琴弦,是一首阳春白雪,弦上余音宛转,一缕空灵的笛声徐起,墨染用引鹤笛吹着白头吟,墨染的笛声如浣纱溪畔娇颜初绽的西子,笛音仿佛牵动着月色,映着墨染整个人身上隐隐有光华流动,越发衬着一袭锦衣的他风姿绝代。 她动心了,他也知道他自己动心了,可她与他是没有未来的,她终究是要进宫的,他只希望她在他身边的时候,好好待她一些时日。
他会替她寻一些闲趣。
他带她去农庄踏青,看着大片的果园和菜园,房子是简单的青砖黑瓦,方方正正地分布在果园菜田间,远不如江都的繁花,但确实好看。 松软黝黑的泥土,散发着醉人的气息,锦萱挽着篮子在藤架下钻来钻去,拣了个大点的丝瓜摘了,一抬头看向隔着碧绿藤叶外的墨染,墨染笑看把锦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指指锦萱头上的草帽和胳膊上挽着的竹篮:“把衣服换一下,活脱脱是个农家女了。” 锦萱拿起竹篮给他看:“这是我摘的豆角,丝瓜,还有芹菜。” “咱们晚上在这里吃饭,明日再回去。” 锦萱喜出望外,猛地点点头。 成双并对的春燕,在田间上空飞旋,时而闪电般地俯冲下来,捕捉冬蛰出土的虫蛹。
晚上坐在凉亭中数星星,,草丛边有点点银白的,灵动的光飘浮着,亮光飘忽地穿来穿去,一个亮点儿熄灭了,又有一个飞了过去,那是萤火虫,锦萱拉着墨染的手提着灯笼捉萤火虫去了。。。
明天锦萱就要进宫了,他打马带着锦萱出城,一起去城郊赏樱花。
清晨的山路在薄薄的曦辉中泛着金光,树上的露珠,闪耀着晶莹灿烂的光辉,真成了无数的珍珠。 一整座山头都种满了樱花树。 它们开得象阳光下的火团,洁白的,绯红的,生机勃发,真好比九天仙女把撕碎的锦缎撒向人间一样,瑰丽万状,灿烂无比,给人一种明快开阔的感觉。 锦萱站在樱花树下,此时正好吹来一阵春风,很细微,很新鲜,很温暖,卷起了一阵“樱花雨”,那像浮云般白里透红的樱花,这圣洁,素雅的樱花落在锦萱满头满肩都是,锦萱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和樱花一样品行高贵。 “谢谢,公子,你就是要我去死,我也愿意的。”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柔声说道,“除了我父母,从来没有人会为我花这么多心思,哄我开心。” 墨染找不到可以安慰她的话语,沉默了会儿才开口:“这太阳也已经出来了,咱们就回去吧,你今晚早点儿休息,明日一早就要早起进宫了。”
进献锦萱的宴席设在行宫的水榭中,几案沿着湖边而设,布置得花团锦簇,灯火通明,四周早已坐满宾客,彼此谈笑风生,人声鼎沸的很,过了一会,满场喧哗声忽然消失了,万簌俱寂,“王上千秋。” 王上来了,人群一番行礼纷扰后,各自落座,墨染坐在王上的下首,起身含笑向王上说道:“王上,臣近日新作了新曲,希望能得到王上点评。” 王上颔首后,坐在了琴台边,抚摸着那瑶琴,轻按了几下琴弦,却并未成曲,墨染深吸一口气,容色一整,竟没有任何起音,弦弦思念,声声情思,缠绵儿女情,是一首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琴声一波又一波,一波更比一波急促,逼得人心乱得只想躲,却又被乐声抓着逃不掉,挣不开,连一向寡恩凉薄的王上都看向墨染。 春风象醉了一样,吹破了春云,露出了月牙与一两对儿春星,绿盈盈的湖面上,一只木筏随风而来,一个女子背对众人,吹笛与墨染合奏,朦胧月色下,那舞裙轻飘,似花还似非花,也教人惜生怜爱,那单薄背影带着些红尘之外的傲然,也有透出十丈红尘的风流娇俏。 锦萱转身蒙着面纱朝王上行了一礼后,伴着墨染的清音,从木筏跃落水面,凌波而舞,踏月而起,锦萱本就是水中仙子,能够在这一方湖面上来去自如,与月影共嬉。 一曲歌舞后,锦萱下木筏,走前宴席中央,摘下面纱,向王上行大礼。 墨染笑道:“王上现在政事繁重,臣想在王上在处理朝政之余,能够缓解疲惫,这美人能弹一手好琴,也略通医术,会用药疗来解王上的头痛力疲。” “是很不错,仙姿缥缈,风华绝代,孤要这美人今夜侍寝。”王上直直看着锦萱,墨染缩在几案下的手轻轻颤了颤,怔了一瞬,眼中的怅然迅速敛去,含笑安排剩下的事宜。
锦萱在送入王榻的路上,紧咬着嘴唇,有两行泪水流下,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自从锦萱伴王上身侧,三日内,王上罢朝,七日内,王上上朝晚起。 接见重臣是十日后的事了。 后宫多有怨言,都说锦萱出身红尘,不配专宠王榻,连王后也颇有言辞, 更担心锦萱会生下王子,会与太子争王位,在例行请安之时,赐了合欢香给锦萱,锦萱也知道自己蒲柳之姿不配有孩子,更何况是王家的孩子,在王后的眼线监视之下,锦萱日日使用含有合欢香的香料。 锦萱春天才进的宫,秋天就被赐封为夫人,只在王后之下,盛宠后宫,在未央宫,王上当场宣布墨齐因年迈回家中幽禁,解除一切官职,墨染年轻有为,文武兼备,举止高贵得体,又有文人的雅致风流,封太子少傅,辅佐太子在学业能更上一层楼。
墨染谢恩后,在天牢接父亲回家。
终年不见天日的天牢囚室里,阴森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即使站在天牢门口,也让墨染遍体生凉,看着父亲蓬乱的胡子,一头的白发,满身鞭痕,身形骨瘦如柴,墨染直直跪向墨齐:“父亲,儿子不孝,现在才接您回家。” 墨齐抬起瘦得只剩下皮和骨的右手,颤抖着抚过墨染的黑发,回神后说道:“回家吧。”
从天牢出来,天色竟已将黑,墨染策马在前,墨齐因行动不便乘了单车。 单车停下,已到了墨府门口,车帘被墨染挑起,向车中的墨齐伸出手来:“父亲,已经到家了,儿子扶您下车吧。”遥望朱门金匾,“墨府”两个金漆大字隐约可见,门内灯火辉煌,府中仆役侍女已早早跪列在门前迎候,母亲早已等候多时,生怕父亲回不来,“只要老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悲欣交加,喜极而泣,府中上下,无人不喜悦,无人不开怀。 “墨染,你已经三七了,你是墨家的继承人,生在这门庭,婚约由不得自己做主,娘知道你很不情愿,但每个人注定要承担自己的命运,谁也不能永远庇护在家族的荫庇之下,这一次你父亲就是最好的证明。” 娘摸了摸墨染的手,看向墨齐“老爷,李家出自五姓七族,又是关陇贵族的代表,我想与李家联姻,一来为老爷冲冲喜,二来也是为墨家的未来着想,毕竟家族的荣耀与责任高于一切,老爷意下如何?” “现在朝中派系林立,各路世家为了利益是互不相让,我已年迈,已经不足以支撑墨家在朝野立足了,与门阀联姻也好。” 墨齐拍板定下墨染与素未谋面的李家小姐的婚约。 这天下,除了锦萱,其余的女子都是一样的,但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墨家奉养了墨染,不需要像寒门子弟一样苦读十载就能够成天子门生,墨染享受了墨家给的特权,也该履行家族的荣耀与责任。 锦萱是墨染用心珍爱过的女子,现在也要舍弃了。
五日后,锦萱才从宫人们的闲谈中知道墨染大婚的消息,左手紧握着右手带着的玉镯,握得太紧了,左手指甲透进右手的手心,渗出些许血丝,浸染了白色的衣袖,宫人大惊“娘娘,您怎么了?”锦萱摇摇头,把左手缩到身后,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多奢求,但她希望墨染大婚的时候她能够登门贺喜一下。
当晚,王上依旧留宿锦萱的昭阳殿。 昭阳殿的凉亭中,黑沉沉的天穹布满了繁星,有大星星,有小星星,眨眼的星星和一眼不眨的星星,有些星星簇拥在一起,成为密密的一大群,有些星星却是孤零零的。锦萱坐在了王上的腿上,正数着星星的个数,但数也数不清,星星太多了,王上用披风把锦萱围了个严严实实,“王上,明日是墨少傅大婚的日子,是他让妾身遇见王上的,妾身想明日到墨家贺喜一下,可以吗?”锦萱搂着王上的腰身央求到,“确实是墨染让孤遇到宠妃的,是该要道谢的,明日早去早回吧。”“王上待妾身真好。”
锦萱乘鸾驾出宫,驶往墨府路上,鸾驾轻微摇晃,层层繁绣的垂帘隔绝了外面天光,外面的天气晴好,附近的房舍,园林,都浸沉在无风的恬静中,万里无云的淡蓝天空,穹顶似地笼罩着大地,成千成万闪烁的光点,发亮的晶体,在天空中飘舞嬉戏,幽暗的鸾驾里,锦萱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一丝的光亮都照不进来。
近百余人簇拥着墨家花轿绕王都一圈,逶迤如长龙一样,一路撒下的拜贺花瓣,飞扬着刺痛了锦萱的眼,迎亲的仪仗连绵看不到尽头,墨染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红袍,风流英俊得耀眼得很。 锦萱紧攥手中的锦帕,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张口,心痛至极,喉头一股腥甜涌出,她弯身咳嗽起来,点点殷红的鲜血溅落在白裙上,白雪红梅,象征着吉兆,但一想到物是人非,今非昔比,连泪都没有资格流,又将眼泪吞回肚子里。 锦萱已是王上的宠妃,墨染将锦萱迎进当成座上宾,她坐下来。
坐在红绡华幔的大堂中,心底收紧,强忍着惶惶不安的感受,不如坦然接受。 此时婚礼即将开始,宾客们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坐在桌子的四围,墨齐与墨母也已经现身了。 锦萱露出一抹微笑,抬眼一看,如同寒剑劈来,她整个人失神在椅中。 她至死也不会忘记那双眼睛,那张脸,虽有和蔼的外表,但眼睛却是深沉毒辣,眼睛与外貌不相符合,显得阴险狡诈。 这张脸,是她6岁噩梦的开始,让她从幸福美满的家庭坠落地狱,为了摆脱日日噩梦的缠绕,无数次想过要自尽,但不想这么早就离开红尘,想未来还有希望,挣扎着含着苦泪继续活下去。此时,墨染与凤冠霞帔的新娘比肩而立,锦萱看不见新娘的容貌,但一定极美的。 她曾经也梦想过,成为他的新娘,与他弹琴吟诗作画,与他白头偕老,可到底是没有这福份的,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替代她,做她想做的事情。 行了一道又一道繁琐的礼仪:跪拜,起身,行止,进退,最后一步是夫妻交拜。 锦萱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发出惊呼,仇恨与嫉妒,如同奔腾的快马,在她的脑中猛烈冲撞着,争锋着,一边是继续享受着荣华富贵,另一边是与墨染玉石俱焚,锦萱正在纠结着。
“送入洞房,礼成!”洞房之中明烛高照垂帘微动,珠玉簌簌有声。 那房间,正是她曾与他夜夜探讨房中术的地方,如今,佳人入住,他的温润细语,也要说与他人听。 他的手臂不会再将她揽倒在臂弯中了。 锦萱心中嫉妒地发狂,绝望而凄然一笑。 礼成后,宴席开始,
丝竹喜乐之声不绝于耳,宾客尽欢,席上舞姬彩衣翻飞,一曲白头吟,艳惊四座,举杯同饮。觥筹交错,一盏接着一盏。 墨齐与墨母每桌都要敬酒,道谢,最后到了锦萱这桌,她站了起来,斟酒满上,回敬墨齐,言笑晏晏,看不出丝毫异色,祝令郎喜结连理,百年好合。 墨齐心知,自己如今脱困与眼前的宠妃一定有关,也不啰嗦,一饮而尽。杯已空,锦萱起身告辞。 锦萱上鸾车前,灰蒙蒙的天空飘洒着有寒意的秋雨,知了不再鸣叫,锦萱感受到寒冷了,心绪黯然,快步上车回宫。
当晚,墨齐腹痛如绞,肝肠如裂,随即请府中医生诊治,“是砒霜,时间已经太晚了,准备后事吧。” 床上气息奄奄的墨齐发出艰难的喘息声,墨染疾步握住父亲的手:“父亲,儿子在这里,是谁害了您?” “是锦萱,她看我的眼神有异,行动与言语也很反常,她是不是以前我杀的背叛者余孽。。。”话没说完,墨齐的声音夏然而止,就这么断了。
时隔不到几个月,墨齐才从天牢放出来,现在哀钟长鸣,墨母惊闻锦萱很可能是乱党余孽,中风昏厥。 母亲已经不会说话了,只能木然地躺在床上,目光混沌呆滞,无论墨染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了。 墨府上下,一片混乱哭嚷乃至念佛之声响彻云天。 喜事成殇事,墨染来不及换身上的喜服,骑马就率领府兵堵截锦萱。
在离护城河不远的地方,墨染终于追上了锦萱。 有侍卫拔剑呼喝驱逐的声音“墨少傅,这可是娘娘的鸾车,您想惊驾?”侍卫们围拢锦萱坐的鸾车,拔剑而立,已经准备与墨染的府兵大干一场,蓄势待发。 她在鸾车里发令:“停车。” 侍女挑帘,锦萱从容的下了鸾车,站在墨染面前。 还是那张优美的脸,但有泪痕,绝望的眼睛看望墨染。 “是你杀了我父亲?为什么?” “是的。”今晚本是墨染的洞房花烛之夜,是墨染大喜的日子,他却要在大喜的日子见血光。 锦萱用老鸨送的香囊送墨齐上西天了。 锦萱的眼泪还是涌上了,如决堤大坝一样,将她的脸淹没了。 他提起宝剑,直指她的心口,“送你入宫的人是我,强迫你的人是我,要寻仇便寻我便是,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因为你父亲杀了我父母,杀了我家上上下下二十余人。。。”
王宫夜已全黑,刮来了大风,黑云乘风翻滚着,雷声不断,电光闪闪,即将有一场大暴雨倾盆。 墨染的脸在黑夜中看不见神色,她只希望他能够看在旧日缠绵的份上,饶她不死,但没有。 他的宝剑不加思索的刺来,刺破了锦萱的心口,侍卫顿时呆住了,谁都没有见过在王城城门刺杀宠妃的,锦萱望望墨染,张开口,仿佛相与墨染说话,一口鲜血从喉咙底里涌上来,牙齿格格发抖,手捂住心口,倒退两步,鲜血染红了白衣,她倒在地上,开始剧痛起来。 不远处,侍卫们反应过来,与墨染的府兵开始厮杀着,墨染从小练武,这些侍卫只是后勤兵,几个回合,墨染便杀出了重围,骑马离开现场。 侍女痛哭着,锦萱已摇摇欲坠,如要飞逝的蝴蝶一样消失。 她的脑中快速闪过这一世的记忆。 这一世,坠落红尘,无人疼惜,这一世,原以为他是她的良人,她的救赎,谁知道甜言蜜语是陷阱,陷进去是万劫不复,这一世,她永远也得不到属于自己的孩子,要日日熏合欢香。。。 还未返回王宫,锦萱在车里,吐出最后几个字:“墨染,我恨。。。”
大暴雨像一片巨大的瀑布一样,从西方横扫过来,遮天盖地的卷了过来,雷在低低的云层中间轰响王都,震得人心碎如麻,闪电如一条条金线鞭打着锦萱躺过的地面,大暴雨冲洗出个干干净净的凡尘。 是谁害了锦萱,是墨齐?是墨染?还是王上?没有答案,只有卑微弱小的她,以自己的嫉妒,仇恨葬送了花一样的生命,还未完全绽放,就已凋零了。